坊間張晉客府邸門前發生糾紛的同時,朝士們也在陸陸續續行過天街,進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門前,卻有一羣人正肅穆而立,爲首者乃御史中丞張柬之並侍御史袁恕己等數人。一衆言官憲臣聚集於端門前已經令人有種莫名的忐忑,再看他們各着朱衣法冠、神情嚴肅,朝士們自然意識到將有大事發生。
如果說甲冑兜鍪乃是將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戰袍。一旦穿戴如此,則就意味着朝中必有大臣將要遭到彈劾。張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爲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憲臺首長,今日就連張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風波必然不會小。
看熱鬧是人的天性,但具體也要看究竟是什麼熱鬧。御史臺今日擺出這樣的陣仗,入朝的朝士們儘管心中好奇究竟誰要遭到彈劾針對,但還真的不敢湊近過來觀望,行至近前看到這一番陣仗後,便匆匆落車下馬,低頭疾行進入皇城,各歸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連。
重新返回政事堂擔任宰相的韋巨源車過天津橋後,便聽到了門人稟告御史臺在端門前擺開的陣仗,心中同樣一驚,連忙讓車駕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車,在隨員們的掩護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牆東去,在東面的宮門溜進了皇城。
韋巨源車駕繼續往端門前行,及見宰相儀仗靠近端門,御史臺衆人終於有了動作,侍御史袁恕己轉頭向張柬之稍作請示,見張柬之微微頷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車前便向車駕拱手爲禮並大聲喊道:“請韋相公落車!”
一衆儀仗隨員見此架勢,一個個也都噤若寒蟬、不敢發聲。袁恕己又喊了兩遍,仍然不得迴應,索性舉步入前直接拉開車簾,卻見車中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乘客在車。
眼見這一幕,袁恕己臉色頓時一黑,繼而怒氣上涌,一把將那御者拉下車來並大聲斥問道:“韋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經東去,自左掖門入宮……”
御者見這架勢,一時間也是慌了神,戰戰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聽到這回答便冷哼一聲,然後才又折轉回端門前,將此事向張柬之稍作交代。
“宰**猾,俱用細處!聖人不朝,誰之罪過?”
聽到袁恕己回稟,張柬之那刻滿風霜的老臉也是怒氣盛浮,他仰天長嘆一聲,繼而頓足沉聲道:“去政事堂!”
於是,在張柬之的率領下,一干憲臺官員們便又進入端門,浩浩蕩蕩的向政事堂進發。
這會兒,羣臣們終於瞭解到,御史臺擺出這樣的一副陣仗,一時間也都感慨不已、反應不一,有人搖頭嘆息,有人則當街擊掌讚歎道:“執憲壯哉!”
此時皇城中的外政事堂裡,繞行奔波一遭的韋巨源氣喘吁吁登堂而來,卻發現韋承慶等幾名宰相早已經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着文書圖籍。既然沒有在端門前被御史臺一羣傢伙給攔下來,顯然也都是跟他一樣繞行進來。
若非警覺,韋巨源差點就被堵在端門外丟個大臉,政事堂同僚們沒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讓他大感不忿,只覺這些傢伙不講義氣。
不過韋巨源還沒來得及發聲問責,韋承慶已經對他說道:“今日聖人於大內召見,我等需速行入宮待制。相公速作準備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聽到這話,韋巨源也緊張起來,忙不迭歸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務,並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髮蒼蒼、側仰繩牀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覺得韋承慶這傢伙真是壞得很,把王及善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噁心憲臺諸衆,張柬之等人若言語稍有激烈,真讓王及善交代在此,那樂子可就大了。
諸宰相還在忙碌的整理文書之際,門下給事中蕭至忠已經匆匆登堂,語調不無急促的說道:“侍御史王求禮當道則天門,監察御史陽嶠當道長樂門,監察御史盧藏用當道明德門,張中丞正引衆循途而來,諸位相公請速行!”
聽到這話,諸宰相不免心慌,也來不及再作細緻整理,案上文事一應掃入箱籠,着吏員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書外省,韋承慶稍作沉吟後便說道:“去明德門,盧藏用隨駕隱士,可以因勢屈之!”
御史臺負責阻攔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則天門處的王求禮自是憲臺悍將,明堂新建時便敢諫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議皇太后閹了薛懷義再收用大內,講到強直,不遜於執憲張柬之。
監察御史陽嶠出身右北平陽氏,皇帝之所以罷朝、迴避羣臣議論的豫王西歸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進言而引發出來。
另一個監察御史盧藏用,雖然也出身河北名門范陽盧氏,且清名頗高、以隱逸爲美,但在唐則隱居於終南山,在周則隱居於嵩山,心跡如何,又怎麼能瞞得過當朝宰相們。
所以面對御史臺的圍追堵截,宰相們自然便選擇以盧藏用爲突破口。當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達明德門後,果然見到監察御史盧藏用正於宮門前徘徊張望。
盧藏用三十出頭,面相清癯,頜下已經蓄起了短鬚,及見諸宰相向此而來,忙不迭趨行迎上去,遠遠便拱手作禮道:“諸位相公將往何去?卑職奉憲臺張中丞命……”
“宰相行止,豈爾曹能問!退下!”
不待盧藏用把話講完,韋承慶已經皺眉冷哼一聲,戟指其人怒聲道。
盧藏用聽到這話,神情已是一滯,下意識便停住了腳步,片刻後又傍於道左追隨於後,並大聲道:“韋相公垂訓,卑職銘記於懷。卑職亦有感,朝儀章軌本憲臺所司,豈能執此恃此而亂於此……”
慌慌忙忙講完這一番話,諸宰相已經直入明德門,盧藏用被守門南衙禁軍阻攔在外,頗有些意猶未盡的踮腳向宮門內張望一番,但也只能不無羨慕的退出來。他雖爲憲臺御史,但不得皇命傳召,同樣不可暢行宮禁。
諸宰相入門不久,張柬之等已經闊步行來,及見門前只有盧藏用一人,張柬之臉色頓時一沉,指着盧藏用氣得鬍鬚發顫:“臺中定計如此,盧某推憲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絕不容此佞徒具位憲臺!”
盧藏用聽到這話後,自是滿臉惶恐的連連請罪,但心中對此卻頗不以爲然。今日憲臺作此陣仗要圍攻宰相,結果卻一無所得。經此一事,除非諸宰相們盡被罷相,否則張柬之怕是難以再留事御史臺。御史臺人事任命本就諸司最重,僅次於兩省,一旦張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皇帝罷朝多日,不見外臣,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過。天皇晚年疾病困擾不能視事,但每日對諸司要員也都頻作召見,不會與外朝徹底斷絕聯繫。垂拱舊年,皇帝雖然幽在大內,但還有皇太后臨朝處理軍政事務。
可是這段時間裡,皇帝罷朝不出,完全不接見外朝羣臣,雖然也有政事堂協調佈置諸務,但這種現象本身就不是常態。
皇帝正值壯年,本身又無病無痛,還沒有設立儲嗣監國,突然就這麼長達十幾天的時間不見外臣,自然讓朝情混亂、羣臣驚疑。
張柬之身爲御史中丞,對此無論如何不能視而不見、全無作爲。雖然他也心知皇帝罷朝緣由,但也不能將這問題直接擺在檯面上訓問皇帝,只能將矛頭指向宰相們。
宰相身爲百官領袖,本身就是調和陰陽、溝通內外的重要人選,如今卻任由皇帝與外朝如此撕裂、不能會面溝通。往輕了說,這是宰相失職,往重了說,宰相能無挾君自威之嫌?
一通佈置,結果在盧藏用這裡掉了鏈子,張柬之並袁恕己等衆人望向其人時,心中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爲本身的訴求要更復雜幾分,這一次沒能圍攻到宰相,心中對盧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幾分。
“爾等各歸憲臺,我再入宮請見聖人!”
稍作沉吟後,張柬之便又說道。他雖然已經被罷相,畢竟還是憲臺官長,仍然可以入宮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宮,對宰相們的震懾力度無疑會削弱許多。
眼見張柬之行入宮門,憲臺一干御史們也只能無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則快步追上正灰溜溜離去的盧藏用,抓住其人衣領直將他推按在道左樹幹上,頓足低吼道:“鄉土名門,竟然出此敗類!今日憲臺衆志成城,若能當道挾取幾人,自能憑此衆怨奪下幾位,羣衆俱能因此受益!結果卻因你一時退縮,大事壞於頃刻!”
盧藏用聽到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來自鄉人們的怨望,對他而言可比張柬之一人指摘嚴重得多。還待要解釋幾句,但袁恕己已經恨恨離去。
皇帝權術已經頗見章法,雖然在過去一系列封獎中厚恩關隴人家,但卻在憲臺錄用大量的河北人士,爲的就是達成一種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藉此資源,趁着皇帝連日罷朝所積攢的朝怨圍堵攻擊諸宰相,希望搶奪幾個政事堂席位,但因爲盧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們脫身入宮。即便之後再作圍攻,已經打草驚蛇,收效怕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