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還未統一高原之前,高原上一衆邦部彼此之間攻伐搶掠、幾乎無日不戰,哪怕是坐擁萬帳部衆的大豪酋,亦不知性命修短,不敢誇言可頤養天年。
如今吐蕃雖然壯大起來,但一些舊時的習俗仍然保留下來,反映在權貴階層的日常起居方面那就是崇尚豪奢、及時行樂,而不以積儲當先。畢竟有命去搶卻沒命花銷,那也是一件很讓人痛苦的事情。
所以吐蕃貴族的主要起居環境,器物佈設繁多,帷帳重重,搞得居室空間逼仄又氣悶。在往年,這樣的環境佈置,可以讓主人隨時檢點自己的財物,並且向賓客們誇耀自己的豪富。
到如今,這樣的佈置又有了一層新的含義,那就是局勢波詭雲譎,內鬥成風,確保起居環境的隱秘性,以便於暗室之謀。
宇那拉康的這座別殿,環境佈置同樣如此,殿室內各種氈帳垂帷層層疊疊,哪怕是明日白晝,房間內光線同樣極差,需要點燈照明。犛牛油熬製的燃料經過特殊的處理,添加了許多香料後,所散發出來的油煙味道香沉味重。
當孫波小王講起要將大論欽陵召回解決掉的時候,又刻意放低了語調,這就顯得氛圍更加詭異陰狠,給人一種不寒而慄、惴惴不安的感覺。
聽到末農氏的提議,王母沒廬氏眸光也是閃爍不定,片刻後卻驀地一嘆息,擺手道:“眼下並不是解決加布小兒的良機,反而需要防備他回國逞兇!”
講到這一點,王母神情也是頗有無奈:“國中在西域爲戰,損失慘重,各邦短時內不能再召集更多人物使用。加布河谷的賤民若勝在青海,會得意不已、志氣熏熏,人情小事上會失於察覺,這樣反而更有利於團結邦部,解決掉他。
可現在他作戰失敗,心內會更加的警惕,對任何小情小事都不會忽略。若在這時候召他歸國,他一定會反應激烈,召集部伍,回來厲色責問西域的敗績與罪人!”
“好不容易等到大論戰敗,卻又不能解決這個大患,真是讓人志氣屈悶!”
聽到王母這番分析,孫波小王不免一臉遺憾的說道。
如今的吐蕃國中,因爲噶爾一家獨大、常年把持國務大權,局面已經變得畸形有加,暗裡想要除掉噶爾家族的不只一家。
而在這當中,孫波小王出身的末農氏要更加的急切,除了權勢和利益上的訴求之外,還有自尊的緣故。
噶爾家本來是末農氏的家臣,但在投靠吐蕃後幫助吐蕃兼併了孫波,如今的主僕位置便發生顛倒,末農氏反而要屈身聽從噶爾家的號令,除了自尊受挫之外,也讓其他的家臣們對主上漸有不恭。
所以孫波小王心裡對大論欽陵,是有加倍的嫉恨,這也是她能成爲王母心腹的原因之一。起碼在對付噶爾家這一問題上,與王室的利益訴求是高度一致。
王母聽到這話,也是嘆息一聲:“眼下雖不好直接除掉加布小兒,但敗了就是敗了,這對他威望是一大損害。眼下不宜召他歸國,反而需要防備他私自返回。之後我會請贊普再集衆家議盟,一是處理西域敗績,安撫那些受損的邦部,這樣來播施恩澤,讓各家更加的敬仰贊普。二是剪除掉加布小兒的手足,議盟中殺掉他的血親兄弟!”
講到這裡,王母眸中殺機隱現:“西域的敗績需要人負責,責問幾家只會讓人心離散,只殺噶爾一家則會讓衆家歸心。加布小兒新敗青海,勢力本就動搖不定,這樣的情況下,他是不敢違抗衆意,爲他兄弟報仇。贊普手抓法刀,威望必然也會更高!”
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後,王母臉色稍有歡快流露,這一計劃如果能夠順利實施,對噶爾家自是一大重創。欽陵就算再怎麼強勢兇悍,當他所有羽翼手足都被剪除,本身也將獨力難支。到了那時候,就是徹底解決掉噶爾家這一心腹大患的良機。
“青海方面的戰事詳情,還是需要深入打聽。特別唐國那位逍遙王,有關他的一切,都要蒐集彙報上來。如果他真的已經成爲唐國西面權臣,未來就是抗衡加布小兒的重要外援。加布小兒雖然該死,但青海是我國壯士力攻奪來的王土,不可隨他生死而去留,拱手讓給唐國。”
王母對大唐的那位宗王興趣極大,繼續吩咐道:“唐國國業壯大,遠勝我國。那逍遙王出身高貴,若果然挾持祖母,沒有不進望更高的道理。可他現在卻出現西邊,與悍敵爲戰,這當中肯定有更多的隱情。
如果他是因爲勢力不及才退出唐國的王都,必然也需要更多援助。彼此都有訴求,值得與他密切的往來。若他能助我國除掉加布小兒,我國可以助他奪取唐國的大位!”
“這一點我會關注,但是那種上國大人物,必然志氣高傲,想要結好並不容易啊!”
孫波小王先是點頭,又不無憂慮的說道:“他連大論這樣兇名威赫的人物都不懼怕,敢於用兵強戰,可以推想是怎樣的狂妄。若是主動入前結好,不知該做什麼樣的捐獻才能打動他。”
王母聞言後,也是不無苦惱,默然沉吟片刻後只是說道:“先作打聽,等到情勢瞭然後,再作圖計。愛戀權勢的人,本身就懷有大欲,只要確定他權勢不弱、值得結好,總會有辦法的。”
國事大計講完後,王母換了另一副面孔神采,閒話家常的笑語道:“你家的阿黎,聽說又攻打了幾處貴家的莊園?”
聽到這話,孫波小王神情不無赧色,嘆息道:“哪家帳幕裡,沒有幾件鬧心事情。那女子少來就好強,繼承了她父親的器杖人衆後,就更加的驕悍。不過攻打幾家莊園,也只是閒情鬧戲,幾家兒子太浪蕩,總在吉曲上歌唱擾人,無賴示愛,該要教訓一下。”
“雪蓮花一樣嬌美的女子,總會引人關注。更何況這一朵雪蓮,生長在金沙的山丘上,財富堆滿山谷。就連加布河谷的賤民,都派他兒子歸國訪問親近,妄求能圈取金山!”
王母又笑吟吟說道:“貴家的兒郎們,見識本就高人一等,如果看不出你家女子的珍貴,不去爭求,那真是愚蠢的像找不到圈欄的牛羊。我兄弟日前來訪,還抱怨你家阿黎攻進莊園,讓人摔斷了他兒子恐若的左腿。”
“家奴想要凌辱主上,末農家哪怕再墮落,怎麼能讓他如願!”
孫波小王聞言後先是不忿言道,然後又皺眉怒聲道:“這女子竟這麼狠惡?不喜騷擾,將人逐走就罷了,竟還敢傷人筋骨,實在太過分!此事我並不知,一定去狠狠責問她!恐若傷情怎麼樣了?若他傷重無力自養,我會把赤帕塘的莊園和五百莊奴贈送給他。”
“兒女尋常糾紛,哪值得你親自過問啊。那小子自己不能引人喜愛,也不怪別個,本身就沒有壯大邦族的才能,折斷一腿得一座牧莊養身,也算幸運了。”
聽到王母這麼說,孫波小王臉上閃過一絲痛惜之色,但還是點頭道:“我即刻去做,隔日就請尚秋桑入我帳誓約。”
吐蕃有盟誓習俗,這也是邦部時代流傳下來的,一旦立誓成約,對雙方都有着極大的約束力。
孫波小王失去一座物產肥美的莊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接下來的交談也只是草草應事,不久後便告退離開。
在孫波小王離開後,殿中重帷後又閃出一人來,是一個樣貌普通的中年人。剛纔孫波小王奏事的時候,他便一直隱在殿內,在垂帷遮擋下,孫波小王竟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絳姆所奏的事情,你都聽見,有沒有什麼疏漏隱瞞?”
王母沒廬氏看着對方詢問道,她能暗持吐蕃國柄、與大論欽陵對抗多年,諸事自然不會偏聽一人。
聽到王母問話,中年人便入拜陳奏道:“大體無疑,只是大藏再亂,她並沒有奏告,應是恐怕王母降罪鎮守大藏的孫波茹拉。”
“大藏又亂?難怪今年貢料這麼稀少!”
王母聞言後頓時流露出不悅之色:“這一次又是因爲什麼鬧亂?若還是因爲末農家的刮取,以後大藏就不再交給孫波茹管領!”
“詳情仍需再探。”
聽到中年人的回答,王母又是眉頭緊皺。這些邦部各自一盤算計,有什麼機密事情都是遮遮掩掩,對王室敬畏有限。這一切的源頭都在噶爾家所作的表率,也因爲噶爾家的存在,王室不敢過分逼迫那些邦部。
“大藏只是小患,暫且不理。你先走訪幾家,爲贊普議盟造勢,這次一定要除掉噶爾家幾人!”
王母又吩咐道,久在密室坐謀,她也有些疲憊,想了想之後又說道:“安排一批死士,去鹿苑殺掉欽陵長子。琛氏阿黎,坐擁她亡父吉曲封邑,居然敢瞧不起我沒廬家兒郎,我暫不能制她,但讓加布小兒目她爲仇,看她還敢囂張!哼,區區一座牧莊能償我侄子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