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後,神都苑也並未完全沒入黑暗之中,各處燈火閃爍,彷彿一片星幕降落人間。各種光輝交映之下,本就美不勝收的御苑春景更有一種朦朧與神秘,讓人流連忘返。
龍鱗渠北岸鄭家入住的院舍中,鄭夫人帶領着自家女郎們返回廳堂。各自落座後,少女們便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
都是花季的少女,人前或還能維持莊重有禮,眼下既無外人在場,就難免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天家民家,終究還是不同啊,這麼廣大的園池,竟是一家獨享……”
“見不見到方纔幾位王妃身邊侍用,都是真珠墜飾、金玉作佩?”
鄭夫人坐在正席裡,聽着衆女郎的議論聲,也忍不住笑語道:“雖然家風稟傳,在德在儉,不尚享用。但富貴本是天家尋常,莫說幾位王妃,午後入院的那個上官內應制,不過一個刑家孽餘,天家收用,都敢擺出一副富貴凌人的模樣。你們這些娘子,也不必徒羨眼前,若能入侍代王殿下,所望諸類都不值一提。”
聽到這話後,席中幾個鄭家女臉上也都各自流露出神往之色,但也有一個聲音不乏憂慮道:“方纔所見那位唐孺人,真是一位色貌絕倫人物。代王殿下已經有這樣的絕色作嬪,未必還會青眼人間俗色啊……”
鄭夫人聞言後則笑起來:“古來大夫家,姿色只是下流。先天得有的門第,後天修養的品德,這纔是真正得享長眷的至寶。區區一個色伎罷了,但能入執家事,懂得恭事大婦,也不妨舍其一席,若真恃寵生嬌,索性放逐庭外!”
說話間,她擡頭看到黃裙少女主僕行入廳堂,神情略有僵硬,但又很快沉聲說道:“三娘子有事?”
“知大娘子歸堂,文茵入見告安。”
黃裙少女入前斂裙作禮,並又說道:“大娘子若無教誨,文茵便歸舍早睡了。”
她話音剛落,下席一名石榴裙少女已經起身招手道:“三姑姑既然入堂,留下來閒話片刻罷。皇苑美景,生人幾回能見?姑姑又不是貪睡的懶散人,聲曲勤練,我們姐妹拙技都不及,有心請教,又恐打擾親長。”
這話已經有幾分挑釁,黃裙少女身旁婢女聞言後頗有幾分不忿,黃裙少女聞言後則微笑道:“操弦曲戲也是修性,諸娘子婦功各有所長,我心裡也常存企羨。趣意閒情,人各不同,哪有什麼巧拙的定論。”
黃裙少女閨名鄭文茵,雖然方滿破瓜之年,但從輩分上卻是侍郎鄭杲的堂妹,這在大家族中也屬常態。
這時,堂上的鄭夫人也說道:“入苑參禮,不是常時。近來家門營事,三娘子你也心知,郎主大事託我,關乎這些在庭拙幼的長福,盼能有人商討共計。三娘子既然同行參禮,可不要厭棄你這些侄女淺幼不才,眼前做事提攜,事後也能人情分惠。”
“大娘子言重了,文茵自己尚且婦行不著,人事不知。今次出行隨事,除了諸血親言語,餘者概是不識,怎麼敢將親人長福輕攬在身?人情固在,是此生此世,不是朝露晚霞、一時的美妙迷幻。大娘子推事問我,我如果真篤有才能,索性就一身領此家事,免了諸娘子寢食不安的憂計。”
鄭文茵講到這裡,又對堂上的鄭夫人作禮:“人事陌生,心計彷徨,除我諸親,無有所仰。心絃繃成一線,冷暖不堪重受,寸力撥彈,恐或失態,所以要早睡自守。請問大娘子還有所教?”
鄭夫人聽到這話,再見那少女目光中暗含凜然,一時間竟有語竭,愣了片刻才又說道:“乍臨生域,是難免如此,三娘子早些休息,去罷。”
待到黃裙少女鄭文茵退去之後,廳堂中氣氛也不復此前的熱鬧,鄭夫人才擺手道:“你等也各自歸舍,早早休息,明日參禮,不要疏忽失態。”
屏退衆人後,她獨留下石榴裙少女,並將午後上官婉兒送來的首飾香料等禮品遞給少女:“明日精修儀態,不要讓你伯母爲人笑!”
石榴裙少女接過禮品,已是一臉欣喜,並又冷笑道:“一身領此家事,她也配!阿姨,你難道不能明日再把她留在舍裡、不讓外人見?”
鄭夫人聞言後嘆息一聲:“結緣代王殿下,這是家門大事,郎主務求萬全,一定要普告各家。三娘子姿才確有可觀,明日郎主也要參禮,不是我能阻。你自己用心些,但有一二可能,我也推你入前。”
這石榴裙少女既是鄭夫人侄女,也是她同族妹妹的女兒,兩層親誼,當然有所偏向。但她知夫主鄭杲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就算要搞些小動作,也只敢在分寸之內。
夜中子時過半,神都苑中便已經不復夜的靜謐,諸多宮人、內宦並兩衙禁軍大批進入苑中,進行最後的節日籌備。整座皇苑中到處都充斥着各種人聲號令,以及架設器具、文物的聲音。
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尋常人尚且難入睡,而本就滿懷心事的人,則更加的輾轉反側。
鄭家居院西南角落的房舍中,小婢女輾轉反側,望着屏風內紋絲不動的牀幃,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娘子,你睡了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牀幃中響起輕微的翻身聲,小婢女聞言後驚喜道:“原來娘子也沒睡!晚間娘子真是勇敢,婢子瞧見大娘子臉色都泛青,卻還要……”
“你好吵呀!”
牀幃內響起少女輕斥聲,不復平日的淡定,自有一股嬌聲嗔怪的味道。
小婢女聽到這話,忙不迭捂上了嘴巴,然而又過了一會兒,少女的聲音主動響起:“皇苑雖然華美,還不如鄉里睡得踏實。早早參禮了事,即刻回家!”
“啊、這麼快?可是神都城裡比鄉中熱鬧得多,娘子離鄉前不是答應過,咱們還要去南市遊賞?我還帶了許多錢,是要買……”
婢女自顧自的絮叨,突然聽到牀幃內少女喘息聲加重,頓時驚坐起來衝入內室,扯開帷簾,藉着窗紙投入的微光,看到自家娘子蜷成一團,那白嫩嬌美的臉頰上已經覆滿清淚。
“娘子你這是、你哪裡不舒服?我去……”
小婢女見狀後更是一驚,轉身便要去喊人幫忙。
“不要、不必……我、我只是,我好怕啊、蓴兒、心裡痛得很,我……”
少女一把拉住婢女,埋首於婢女懷中,啜泣聲也變得明顯起來:“我好傻、阿耶阿母都有勸,可聽說是巽卿……侍郎家人說得那麼懇切,我竟傻到以爲自己真能……神都人心這麼惡,我又自己犯蠢,無怪大娘子她們、是啊,怎麼可能?老老實實留在鄉里不好嗎?沒了一點強撐的體面,什麼也沒了!”
“有的、有的!娘子還有我呀,蓴兒伴着娘子,事了後咱們即刻歸鄉!娘子纔不是那些賤婢閒言的、她們自己纔是,她們樣樣不如娘子,擔心自己不中,纔要惡言娘子!娘子在家,是全家人的珠寶,難道我們都眼瞎,看錯娘子的好?”
婢女蓴兒見自家娘子如此失態,語調也帶上了哭腔:“娘子別哭了,你一哭,婢子也怕了。娘子纔不蠢,是那個、是那個巽卿,是他作豔詞撩人……他也是個大惡人、”
“說什麼!這關別人什麼事?只是家門裡的齟齬心計,發了一場不切實際的春夢罷了……”
少女收住了哭聲,抹去臉上的淚痕。
婢女見娘子情緒轉好,便鬆了一口氣,自覺得可以憑此安慰娘子,繼續哼哼道:“我看就是他!真正好人,各忙活計,誰有閒時去寫那些豔詞美調撩人掛念?大郎主會嗎?幾個郎君也都……嘿,我早看破,只是娘子不許人說!就讓那幾家傻女子爭搶,到了明日,看到人長得肥肥壯壯,癩痢腦袋,額上還有一個西鄉朱里正那麼大的瘤子、”
少女聽到這話後,也是忍不住笑起來:“你住口罷!巽卿譽滿當時,怎麼會有你說的那麼……唉,無論怎麼樣,那也與我無關。你這惡婢,積下口德,再這麼編排毀人,我可要惱了!”
“娘子不難過就好,管他是俊是醜!”
婢女不敢再繼續編排,轉又說道:“但有一事可知,他如果只是選中鄭七娘,不見娘子,眼神肯定是不好。”
“傻娘子,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啊!大家聘婦,首重門庭。阿耶居鄉在守,本來就無勢益人。七娘子父執南省衙官,母族盧氏高第。就這樣,大娘子還要戰戰兢兢,擔心不能附上龍尾。
唉,人患論親不足貴,我恨良人太顯達。他、他有這樣的才性,哪怕真是額頂生瘤,黔首小民,我也能織能繡,不、不患不能成家……”
講到這裡,少女鄭文茵又是一臉的悵然,擁着自家婢女並躺在榻,望着牀幃癡癡道:“天家豪貴,爲了享盡春色,能興修浩大園池。至於咱們,探入籬牆,一瞥風光,已經是有失分寸。但求明日看上一眼,知道傾慕是誰,也就沒了遺憾。”
“那還去不去南市呀?”
小婢女蓴兒又弱弱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