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這一次的變故事發突然,因此李守禮的出逃也是狼狽有加。
陝州距離神都本就不遠,況且前往抓捕李守禮的又是北衙的萬騎新軍,沒有任何徵兆便直入州城,也幸在李守禮不失警覺,常備幾種出逃方案,於警兆陡生之際喬裝出逃,沒有被圍堵在官廨中,並得到潼關守軍的接應,才得以返回長安。
“三郎,朝廷突然作此行動,是不是意味着聖人已經決定要剷除我兄弟?”
回想陝州倉促出逃的經歷,李守禮仍不免心有餘悸,言及當今聖人心跡如何時,語氣中也已經隱有恨意。
李潼這會兒也是眉頭緊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聞訊趕來的薛崇訓已經滿眼淚水,神情激動道:“聖人貪慾迷眼,構陷親徒,已經完全無顧骨肉情義,可憐我阿母……表兄,發兵罷,咱們殺回神都!”
“薛郎稍安勿躁,姑母乃聖人元妹,與世道諸衆利害糾纏深刻,即便片紙入罪,短時不至於有性命之危。我兄弟壯立陝西,於宗家、於朝情都深有震懾。一旦兵戈擅用,牽連便極爲廣泛,兩京之間不免生靈塗炭……你表兄號爲鎮國,決不可輕染亂國之罪!”
李光順開口安撫了一下情緒激動的薛崇訓,轉又望向李潼說道:“三郎,如今聖人浮躁挑釁,已經沒有了持符握命的謹慎。鼎業之安危,已經俱系你一念,一旦有動,必須要有大事即定的把握,決不可因於意氣輕率而行。如今京畿諸軍方自解散,有識者自知朝廷凡所指摘必爲誣衊……”
“行臺諸事經營,自有章法,神都縱有躁鬧,不至於讓我自亂陣腳。”
話雖然這麼說,但被他四叔突然搞上這麼一手,李潼心裡自有一種被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憋屈感。不說他四叔這麼做、手段高明與否,這發動的時機實在趕得有點巧,恰好是京畿大軍新進解散這個節點上。
諸州團練陸續歸鄉,如果即時叫停,且不說朝令夕改帶來的負面影響,這麼做還會坐實神都朝廷對於他的指摘,讓他在道義上落在下風。
他看了一眼心憂母親安危的薛崇訓,又說道:“聖人這麼做,意在於我、在於都畿飛錢財貨,姑母雖然遭受牽連而蒙冤,但人身不至於有危。都畿陡生此亂,人心民情必定緊張有加,行臺貿然出兵,且不說相關軍機諸計能否協調,軍旅也做不到朝出夕達,只會將事態更作激化,滋生更多的莫測變數。
親員安危相關,勢力取捨暫不計議,首先是要確保都內親人的安全。聖人既然以此罪惡玷污構陷,我會即刻使員前往神都請朝廷遣使入京察我罪實。罪惡與否未有定論,誰敢刑法擅施、害我血親,我必殺之!”
“只要能保證阿母安全,我都聽表兄安排!”
薛崇訓這會兒也沒了主意,聞言後只是點頭說道。
對於皇帝的誣衊指摘,李潼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反正這件事早晚都會成爲事實,區別只是時機和方式的選擇而已。
如今朝情已經危急至極,諸邊還有胡虜寇掠,就算皇帝想要坐實雍王謀反之罪,也只會讓局勢變得更加混亂。在行臺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之前,一些子虛烏有的指摘也並不能給李潼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只會讓情勢更加撕裂。
藉着這一次的風波,李潼反而能夠更加看清楚如今朝廷內部誰是對他惡意滿滿、必須要加以剷除,誰又值得接納拉攏、成爲未來新秩序的一份子。
比較值得關注的,還是神都飛錢相關的錢款。從去年至今,神都飛錢業務擴張迅猛,所聚集的財貨也已經十分驚人。雖然這業務的主動權仍然掌握在長安方面,西京可以隨時切斷與神都飛錢之間的聯繫。
但李潼在思忖一番後,還是沒有選擇這麼做,雖然早一天宣佈與神都飛錢劃清界限、便能早一步控制錢財方面的損失,也能讓他四叔感受一把捅了馬蜂窩是個什麼滋味。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些許意氣之爭已經意義不大,李潼着眼更多還是接下來新秩序的建立。飛錢體系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財富流通方式,並不值得因爲他四叔的騷操作便就將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用基礎給破壞掉。
所以接下來李潼便又召見了長安飛錢的經營人員,叮囑他們繼續維持與神都飛錢的匯兌關係,並不因爲神都政局的變故而有所調整,只是要將每日匯兌的數據及時奏報。
隨着李守禮返回長安,之後幾天裡,有關神都這場變故的訊息也陸續傳來。而長安飛錢的鋪櫃也迎來了一輪擠兌狂潮,每日兌錢高達幾十萬緡之巨,最多的一天甚至達到了三百多萬緡。
但這一股擠兌風潮來得快,去的也快,參與擠兌的客戶所持多數都是由神都飛錢發出的票據,無非擔心神都朝廷對飛錢本錢的侵佔影響到別處的支兌,在確定信用無疑、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之後,心情自然放鬆下來。
飛錢信用有所保證,而兩京之間未來關係走向卻充滿了不確定性,雖然有大筆實際的財貨傍身讓人安心,但錢財與人身的安全卻仍無從保障。
所以在經過最初的慌亂後,許多人又轉頭將錢財寄存入櫃,於長安開具一張發往蜀中的飛錢,希望能夠憑此確保財產的安全轉移。
對於這一現象,李潼也是樂見其成,甚至授意下調一部分長安到蜀中的飛錢抽利。這一次神都的變故對飛錢而言也是一次難得的機遇,如果把握得好,使得飛錢盤口更作擴大,神都方面即便損失一些,也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飛錢的支兌有所保障,所帶來的影響還不僅止於飛錢業務本身的發展擴大,在輿情方面所帶來的影響也頗爲可觀。
太平公主與雍王內外勾結,本來是一項非常嚴重的指摘,對於長安人心士情應該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撼動,在這方面,神都朝廷無疑是有着極大的話語權與主動權。
但長安輿情除了最初幾日的確有些混亂之外,接下來卻又逐漸的恢復平穩。許多人都覺得這只是無稽之談,如果雍王果真是有東出干政乃至於窺望大位的想法,首先就不會解散京畿周邊所聚集的人馬,其次也不會任由支兌來自神都方面的飛錢。
欲圖大計者,最重要的無非人馬錢糧。行臺於這兩個方面的舉措與表現,全都沒有表現出雍王有如此野心,相對而言,朝廷的反應與舉措則就顯得刻薄有加。
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在市井之間放言,即便雍王歸朝干政,也是合情合理。如今朝廷內憂外患,諸種情勢混亂有加,以潼關爲界,東西儼然兩個世界。與行臺政治清明、民生有序相比,朝廷大而無當、動亂頻生的弊病簡直畢露無遺。
也就是當下沒有什麼權威靠譜的民調機構,否則一番輿情采察,否則行臺已經可以提前慶祝勝利了。
長安輿情的變化,李潼自然也是密切關注着,但想要將輿情的取捨偏向化作真正對自己有利的一股力量,仍然需要一些標誌化的昇華。
神都朝廷中騷操作不斷,李潼的耐心也在被逐漸消磨,甚至於都將主意打到了幾個祖陵上,想要搞點玄幻手段、弄一弄天人感應的把戲,以營造一個出兵的名義與氛圍。
不過對於這一點,他多多少少還有些猶豫,畢竟這種事情一旦操作起來,即便得利當下,後續也會有各種隱患。
正當他還在猶豫之際,河曲方面再次傳來了一個轉機事件:突厥默啜竟然向他請降!
“默啜居然請降?”
當李潼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也是一臉驚訝,但很快便又忍不住冷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此前雖然朝廷方面的變故沒有給行臺帶來太大的擾亂,但李潼一直想不通的一點是,他四叔爲什麼突然變得態度如此強硬起來?正因爲搞不懂他四叔底氣何在,所以過去的這段時間裡,行臺都略顯被動,以至於李潼都生出扒了他爺爺墳墓、往裡邊塞點私貨的打算。
現在得知突厥請降的消息,李潼的困惑頓時得到了解答,看來默啜這個狗東西不僅僅只是向行臺請降,多半也是向朝廷表達了投降的意願。一旦默啜所部突厥勢力臣服於朝廷,那麼朝廷布置在河東道的諸路人馬自然也就得到了解放,他四叔正是以此作爲依仗,所以態度陡然變得強硬起來。
“默啜狡黠尤甚其兄不卒祿,此番請降,必是有詐!”
歸京不久的黑齒常之與突厥也算是老對手了,一眼就看出了突厥的陰謀,直於席中斷言道:“若朝廷果真以爲可憑此交涉邊情,則國格有侮、時將不遠!”
李潼聞言後也是點點頭,並冷笑道:“姑且不論此獠請降意圖真假,單單以此告於行臺,已經足知其心叵測,實在該殺!”
此時距離神都的變故已經過去了十幾天的時間,從時間上來看,默啜應該是在完成了對河東道諸州的寇掠之後即刻便分遣兩路使者,分別聯繫朝廷與行臺,表達了他願意投降的意願。
當時豫王李成器已經身在幷州,自然會更早得訊。而行臺方面,消息則是先轉到河曲,然後再由河曲傳遞到長安,因此便有所滯後。
默啜兩路請降,自然不可能只是賤勁發作、想要給自己多找一個主子,挑撥離間的意味非常濃厚。
行臺過往數年始終都是大唐迎擊討伐外寇的主力,結果在河東道的戰事當中,竟無片甲過河作戰,與朝廷之間的對立與矛盾自然瞞不過默啜這個狡黠的胡酋,這麼做無非是希望能夠加深大唐內部的矛盾,延緩大唐向漠南出兵反擊的時間。
雖然默啜不這麼做,李潼眼下也並沒有把突厥最爲第一戰術對手,畢竟還有一個禍患更加深切的契丹已經露出了頭。但就算默啜已經知道了契丹逆亂的消息,大概也不會想到契丹的叛亂會給北方秩序帶來多大的改變,對於這個突厥的續命良藥仍然未有足夠重視。
若是在此前,李潼或許還要出於大局的考慮,暫且擱置國內的矛盾,加大對突厥的打壓力度,務必使其不能與契丹之間達成呼應。
可是如今三受降城攻防體系已經投入建設,默啜此舉可謂是自曝其短,對於如今北方形勢的判斷不夠準確,短時間內仍未有向河曲出兵寇掠的意圖,那李潼自然就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三受降城的建立已經讓他有明知是陷阱,也能一腳踏破的底氣!
河曲消息傳回長安之後沒有幾天,突厥的請降使節便來到了長安。李潼並沒有在行臺接見這一行人,而是選在了灞上大營。
近日京畿周邊諸軍雖然陸續遣返,但灞上大營中仍然聚有將近三萬甲士,雖然兵力上已經有了極大程度的縮水,但兵員構成上卻是以中四軍以及新歸京畿的隴右邊軍爲主,戰鬥力並沒有折損多少,反而更加精勇可靠。
突厥一干請降使者,足有近百之衆,單從規模上來看,誠意還是不小的。特別隊伍中還有一名特殊成員,那就是在單于臺被突厥所捕獲的朝廷所派遣的監察御史孫彥高。
李潼親自在大營中接見了這一干人等,對於突厥那些大察小設之類的貴族們,他興趣並不大,倒是對這個叛臣孫彥高頗感興趣。
歷史上突厥久爲邊患,但本身並沒有太強的攻堅能力,所以常常會有抓捕大唐州縣官員、勸降城池守將的行爲。這其中,出身關隴、閻立本的從孫閻知微算是其中佼佼者,與突厥和親不成反被扣押,爲了活命充當突厥先鋒,足足混了兩年多的時間,甚至從突厥獲得一個“漢可汗”的頭銜。
不過如今這個世界中,早在神都革命那會兒,閻知微就被李潼砍了,沒有了繼續辱沒祖宗的機會。
至於這個孫彥高,也是一個活寶,原本歷史上曾經擔任定州刺史,突厥圍城之際嚇得躲在官舍中不敢出來,凡所符命出入都由奴僕遞送。更絕的是當突厥破城之後,直接將自己反鎖在櫃子裡,吩咐僕人一定不要把鑰匙交給賊人。如此,便獲得了一個櫃中刺史的謔稱。
一行人進入帳中後,突厥那些使者還沒有什麼舉動,孫彥高已經深跪在地、匍匐入前並顫聲道:“罪臣孫彥高,叩見雍王殿下!舊前失陷突厥之國,身不由己,言行有污,雖折節乞活、但未敢背棄家國,苦勸默啜可汗不可因一時之勢而作驕大之想,終於勸得突厥之衆遣使具禮來降。罪臣自知方今天下大勢所趨不在天中,而在於雍王殿下,唯得殿下首肯包容,兩國纔可重拾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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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孫彥高入帳之後便滔滔不絕的一通陳訴,李潼忍不住樂了起來,然後從席中站起,隨手一擺便說道:“拿下吧。”
內外甲士聞聲後便一擁而上,直將入帳的突厥諸人包括孫彥高在內全都擒拿下來。李潼本就沒打算放過這些人,之所以着人引入帳中,主要還是對孫彥高這個小活寶有點好奇,既然人已經見過了,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殿下、殿下一念之間,可息河朔之戈,突厥精勇之衆更可相助殿下成就……”
孫彥高見狀自是一驚,忙不迭開口叫嚷,然而話還沒有講完,已經被一杖砸在口鼻之間,幾顆門牙登時掉落下來,血流滿嘴。
另有突厥使者也在極力掙扎並大吼道:“我等爲使議降,雍王殿下、殺使不祥……”
李潼聞言後更是一樂,上前踢着這人被壓在氈帳上的頭顱笑語道:“邦國通信纔可稱使,但突厥王支譜系有序,不卒祿兄弟又是何孽種?爾等單于都護府籍下亡戶流寇,也配稱使?”
突厥骨篤祿雖然建王帳於鬱督軍山,標誌着突厥復國、政權成立,但這個所謂的王帳,始終都沒有獲得大唐官方的冊授承認,自然也就談不上通使。
突厥一干人衆被擒拿下來之後,便被押引着前往大營中的點將臺前。營中鼓號響起,當諸營將士齊聚校場之後,李潼也已經站在臺上。
李潼扶劍俯視着校場中諸軍將士,擡手指了指高臺前跪列一排的突厥人衆,然後便大聲說道:“今日營中招聚諸營將士,只因一樁惡事需告諸軍。前寇河東之胡賊默啜,竟遣其爪牙來告請降事宜,賊員俱列於此!”
聽到雍王呼喊,校場上頓時便響起一連串的議論聲,直到李潼將手一擡,警鼓敲響,場面才又恢復鴉雀無聲的肅穆。
“濟宗家後進、王道不器,受命持節以來,幸在諸勇力志士相輔共事,略成忠勇勤勉之功。未敢因此矜傲,唯是恭謹自守。今胡虜孽賊以此亂言擾我,絕不能忍!行臺之上,更有朝廷,爵命豈可私相授給!賊徒作此邪請,目我爲化外之員,清白一身,豈能受此羞辱!
況默啜豺狼爲禍,虐害國民,罪惡滔天,行跡非人,竟敢曲求符命、致情苟合,何種貪妄,存此幻想!唐家雖名爵慷慨,但若以章服授給豺狼,更以何者酬犒有功?賊作此邪計,視我中國無人!宗家有此六尺之烈,與賊勢不兩立!
今日匯合諸軍,作此奮言,數恨於懷,唯殺泄憤!殺!”
隨着雍王於臺上一聲斷喝,臺下捉刀武士們揮刀便斬,霎時間近百人頭滾落於地,諸無頭之屍斷腔處血水噴涌而出,於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妖異的光彩。校場上呼喊喝彩聲更是雷鳴一般,經久不絕。
高臺上,李潼等到呼喊聲有所回落,先向東面一拜,然後又向西面皇陵方向遙遙作拜,起身後更是語調隱有哽咽的說道:“宗家小子持節以來,一日不敢推忘皇命,此身所立,此心所念,唯宗廟不墮、家國安詳、唐業永興!胡虜孽種加我非人之辱,若不以血洗之,此身無復清白!”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面向校場衆人,繼續大聲喝道:“忠直受此屈辱,諸君能忍?豺狼章服於朝,諸君能忍?若情不能忍,則何以報之?”
“殺!殺!”
“即日起,東行入朝,叩請闕下,若皇恩容我,則乞一制殺賊!若皇命不容,則求一鴆殺我!誓不立此不義之天!”
講到這裡,李潼兩臂緩緩擡起,於身前長作一揖,並哽咽問道:“唯請諸軍告我,此番奮起、是否獨行?”
“爲王持殳,爲王先驅!”
校場中再次呼聲如雷,聲震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