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永安王的回答,薛懷義神色一滯,片刻後狀似有些無奈道:“世道太多繁雜,就連我都常有自危之想。王是久在禁中,不涉人事,又或積悶氣盛,不能自忍。但你這麼想這麼做,也只是傷害自身。”
“武家子那都是外親榮寵,大權高位,人不能及。即便不論三思臺臣尊榮,他也總是你遠親長輩。王是禮道少俊,託付事用也能給人妥善交代。可怎麼在這件事情上,不能忍氣相容,亂了尊卑?你若再這麼氣盛浪行,今日禮後,我是不會再同你往來!”
講到這裡,薛懷義臉色已經很是不善。他本來是覺得永安王久在禁中,人事牽扯簡單,加上本身富於才趣,大不同於往常接觸人衆,再有窺度神皇心意,才與永安王往來。
可是卻沒想到,這小子雖然身在禁中,惹麻煩的本領不小。此前丘神勣出面威脅,薛懷義半是不忿、半是看在永安王編曲讓自己大出風頭的面子上,忍耐了下來。
但此前武三思一臉陰鬱尋到他,講起永安王斥罵,言中已經隱有斥問之意,這更讓薛懷義大大不滿。他雖然出身市井、不識大體,但也明白沒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好。武家人因爲神皇關係對他多有禮敬,日常奉用阿諛也都順遂心意,但他也不會就此小覷了武家。
武三思當時氣得臉都紅了,可見真是怒極。薛懷義也真不願因爲永安王而與武家交惡,如果不是聽說神皇都被驚動派出近婢斥問武三思,他甚至都不會返回來說這一番話,直接讓武三思自己處理。
如果沒有韋團兒前行那一番話,李潼這會兒爲了確保獻樂事宜不出差錯,少不得要稍作低頭。
可是現在聽到薛懷義這麼說,他卻笑起來:“三思真是無恥,受辱於我不能面爭,反向薛師面前誣我。人有尊行,才享尊位。他是朝堂紫章,我是大內閒人,真要據強相爭,我能抵擋絲毫?馬齒虛長,尊位不配,自甘卑鄙之流,竟使薛師有兩難之憾而不能彼此兼顧?”
薛懷義聽到這話,臉色又是一寒,一則不滿於永安王這過於要強的口氣,二則也是對武三思生出幾絲輕視,堂堂三品尊貴廷臣,受一少年斥罵還有臉去訴苦抱怨於別人!
“武氏榮寵,自出天恩,守義雖渴於不及,但也不至於因此生怨。我所敬者,承嗣等寥寥幾人而已。三思之流,在家則祭案餘子,不能執刀分牲,在朝則具位庸臣,不能善用恩威,人前人後,有何可誇?我禮讓三寸,是敬其親戚虛長,他窮爭一尺,是欺我是非不分。門風門義,不在於他,能逼我退避三舍者,自有其人。”
李潼正色直言,軟話硬說,並又對薛懷義叉手道:“薛師可執此言,回告武氏家長。若其人仍有曲怨將要懲我,甘苦守義自受,不敢再求薛師施庇。”
薛懷義聽完後,便低下頭喃喃自語,片刻後又擡頭問道:“祭案餘子,具位庸臣,什麼意思?”
李潼聞言大汗,耐心跟薛懷義稍作解釋,大義就是說武三思這個人在家是個多餘,在朝充充位子,內外都是一個備胎,不值得他正眼去看。
他心裡看不起武家人是一方面,但也不至於就要瞪眼將武家滿門上下得罪個精光,有什麼不恥怨恨,都針對武三思一人而去。
他們李家在人倫方面一言難盡,由己度人,李潼也不覺得武家內部就能其樂融融。特別武承嗣與武三思這對堂兄弟,在家族如此尊榮的當下與那麼美好可望的前景,真要能夠保證親密無間,那纔是見了鬼。
薛懷義將這番話細品一番,漸漸咂摸出幾分味道,眉眼也漸漸舒展開,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有所轉變:“王是有主見的人,閒話我也不再多說。我導你入此,心裡便存一份牽掛。三思逐你兄弟,那也是辱我臉面。我是恐你氣盛,得罪權門。但要是恐懼權貴,連三思這樣的卑鄙之流都退避不爭,也實在是讓人看輕。”
“薛師錯贊,其實守義當時未嘗不懼,只是念及薛師引我兄弟入此,廊下人眼有望,若被一言斥出,我兄弟人事淺幼,尚可自忍。但人若因此謗及薛師,言薛師往來者怯懦如雞,則就實在辜負情義……”
“他豈敢目中無我,不過是見你三人……罷了,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不必多說,參禮照舊。舞樂誇美,纔是大樂,不必爲此小事擾亂興致。”
一番閒話,薛懷義心情已經大不相同,最起碼不再將武三思的抱怨視作武家人整體的意見,也就沒必要忌憚於此對永安王敬而遠之。後續如何相處不必多說,眼下還是配合獻樂、大出風頭最要緊。
經過這一番波折,時間也過得飛快。外廷參禮的官員們仍在則天門排隊進入,但與典禮相關的樂部人員則已經先一步在廊殿中彙集起來。
有了上官婉兒和韋團兒出面,再加上薛懷義也已經返回,李潼也就不再擔心會被武家人拎到偏僻角落殺人滅口,自然也就沒有再逗留於此的必要,於是兄弟三人便跟隨薛懷義一同前往樂部集結處。
李潼也沒有忘記向薛懷義點名表揚幾名宦者,稱讚他們應答得體,沒有辜負薛懷義囑令內侍的安排。
今日大酺所用宴樂不少,主要自然是薛懷義、李潼等擴編的新曲《萬象》。除此之外,另有太樂署並當朝權貴人家所呈獻曲目雜類十餘種。未必盡數上演,但人員必須備齊。
李潼他們到來的時候,便見內外音聲、優伶之類已經盡數聚集在廊殿角落裡,約有七八百人之多。當然,其中超過一半都是大麴《萬象》所用伶人。這部《萬象》大麴品質如何還待衆評,但就參演人數而言,已經是樂府諸部樂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卯時過半,人員也已經清點完畢,百官正浩浩蕩蕩自則天門方向而來,距離大禮正式開始已經不足一個時辰。
其餘諸樂伶人還要在此廊殿等待傳召,但《萬象》相關人等則就需要提前進入,於是數百人在薛懷義帶領下,浩浩蕩蕩往廂殿而去。
《萬象》大麴這樣的演出規模實在異數,因此沿途的盤查也很嚴謹。薛懷義不耐煩沿途頻頻停頓,索性拉着李潼先一步入場檢查場地的佈置。
李潼自無不可,說實話,由於《萬象》大麴演出場地的佈置過於繁瑣複雜,不自己檢查一番,他也真不怎麼放心。特別當中涉及飛天入破的舞蹈部分,全是李潼設計,但卻沒有機會參與佈置,還是要仔細查驗一番。
幾名宦者導行,兩人先行一步,途中又遇見巡視殿堂的武攸暨,雖然其人只向薛懷義執禮而無視了李潼,但李潼還是很友好的向他點了點頭。人嘛,怎麼過都是一天,氣性大了不好,總有治你症的。
今日大酺廂殿位於神宮正殿左前側方,聽薛懷義介紹類似廂殿在神宮周邊共有四個,對應四時,啓用哪一個也有具體的章程。
講到這些的時候,薛懷義滿臉的神采飛揚,很明顯是爲自己能夠督造如此雄偉建築而自豪。只是不知數年後當他滿腔戾氣火燒明堂的時候,會不會憶起今日這種心境?
對於明堂的規格佈置,李潼所知不多。後世即便有載,也只是一些簡單參數,且還說不清是前明堂或後明堂。
現在有薛懷義這個督造者熱情介紹,李潼樂得了解更多,只可惜薛懷義還是以吹噓爲主,並沒有言之極細、殺器共享的意思。
說話間,廂殿已經到達,李潼站在宏大殿門前,一個極大感受就是空曠,雖然內中巨燭燃燒,光線充沛,但畢竟不同白天,仍然不能一眼看到宮牆邊界。
“此處廂殿,可容千人並席,但深闊尚不足神宮大殿半數。”
薛懷義當先邁入殿中,李潼隨之行入,自有殿內仍在緊張監督佈置的各署官員上前見禮。這些人服色或紅或綠,搭配倒是鮮明,但言及官職名字,卻少有能夠喚起李潼的記憶。
只是看到一名綠袍官員言是來自殿中省,不免讓他念起歐陽通。如果這位老先生不遭貶謫,今天應該能夠見上一面。讓對自己心存善意與期待的人失望,哪怕只是事出無奈,他心裡也是很過意不去。
“諸位職內各便,不必彼此煩擾。”
薛懷義擺手驅退衆人,拉着李潼來到殿堂正中已經佈置妥當的舞臺,他稍後也將參演獻經,因此態度也很是認真端正。
這舞臺的佈置遠比內教坊中排演要華美得多,李潼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疏忽,心緒有所平穩。他剛剛跳下舞臺,參演的舞樂伶人們也通過層層排查,抵達了廂殿中。
正在這時候,悠揚的晨鐘響起,天際魚白將要破曉,永昌元年人日大酺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