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界市每隔一月開市一次,每次開市三到七天不等。
遇上封肅心情好的時候,或是節日慶典,也有過開市十天的記錄。
每次開市的時候,界市都會有專門的引渡人,將持有門令的人蒙上眼睛,從預先定好的點運送到界市。
等到閉市的時候,引渡人則會如法炮製,將這些人連同貨物一起,原路送回。
和來時的膽戰心驚不同,回去時,同樣是蒙著雙眼,但是顧文瀾手裡拽著自家幼弟,心平如水。
所以,也聽到了與來時不一樣的風景。
乘船時,有船破水面,激流拍石,水流蕩漾;乘車時有風入長林,樹梢震動,鳥蟲高鳴。步行時,他們手拽繩索,拾級而上,有人聲交談,或高談闊論,或喃喃低語……
隨著時間越來越長,顧長瀾能感覺到隊伍的人越來越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隊人從隊伍裡,悄悄的消失。
最後只剩下他們幾個人。
許是過了半天,又許是過了一天。
他們再次停了下來,身邊有人輕輕的拽了拽他的袖子,聲音清透:“到了。”
顧文瀾果然又聽到了熟悉的哨音,似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尖銳而急促。
三長兩短,是和擺渡人約定好可以摘掉束帶的信號。
顧文瀾半低著頭,雙手伸到腦後,將系在腦袋上的長帶解下。
眼前是一片山野,小道顛簸,雜草叢生,他們立在一顆百年古樹旁,被樹蔭遮蔽著。
做少女打扮的女子站在一旁,看著最多隻有二十歲,鵝蛋臉,羽玉眉,不施粉黛,皮膚白皙,長髮微亂,有一咎髮絲落在臉頰上,稱的她面容愈發姣好。
她將文青從竹簍裡抱了出來,半蹲著,將孩子放在了地上。
女子輕輕俯□□,替文青解開系在眼上的長帶,側頭靠在他的耳旁,似是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逗得那孩子笑了起來,蒼白的臉色也多了幾分血色。
顧長瀾眼眶微微發熱,側過頭。
他們又回到了去界市之前等待擺渡人的地方,只不過和之前所想的不一樣的是:
他們一行四人,去而復返,不僅一人未少。
還多帶回了一人。
***
三月的風,還有些涼。
南方春日來的早,長平城外已經一片綠色。
餘初將滑到腰上的長毯扯了扯,又密不透風的把自己裹上。
她兩頰通紅,一臉病容的靠在馬車上,身體跟沒了骨頭似的,隨著車廂搖搖擺擺。
顧文瀾手裡端著本雜書,一個字沒有看下去,他餘光掃了幾次,見她連直起腰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是沒有忍住,再次提起:“餘姑娘,這長平城裡有我顧家的一處別院,等進了城安頓下來,我就遣人去請大夫來給你看看。”
餘初睜開眼睛,覺察到對方的善意,嘶啞著聲音回道:“不必勞煩了,我這是水土不服,過幾天就好了。”
“水土不服,也輕視不得。”
“無礙,無礙——”
顧文瀾還想說什麼,餘初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沉睡了過去,拒絕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他想起這位餘姑娘出自什麼地方,收起了最後一點勸說的心思。
餘初換了個姿勢,將毯子拉高,蓋住了半張臉。
其實古反的藥餘初也有帶,不過那藥效果一般,副作用卻很大,吃完後燒倒是不發了,意識卻是模糊的。
現在她身邊沒有隊友,局勢又非常混亂,失去意識,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倒不如現在這樣,雖然起著燒,可是思維卻是清晰的。
時隔三年,再一次進入古代區,指揮部也沒有指望她一個人能力挽狂瀾,拯救世界。
也沒有不切實際的要求她在大海里撈針,獨自一人在幾千萬人口的古代區,找到失蹤的國師。
所以給她下達的任務,都非常的務實。
首要的就是要去古代區的駐點查看一番,瞭解下爲什麼古代區這邊的工作人員整體失聯了。
其次,無論如何,她要把消息送回去。
如果在以上兩點都做到的情況下,還有餘力,她可以打探打探下譚憲的消息,如果有辦法,也能試著救下來被捕的他。
譚憲是京都總負責人,和前任封肅相比,簡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一個人。
跟封肅護犢子情懷不一樣,譚憲從一開始,好像不太瞧得上她,後因爲藤曉的關係,和她就更沒有什麼交集了。
腦殼疼。
可能是顧家還有點身份,馬車在城門前只是稍作停留,連盤查都沒有,就直接入了城。
餘初強撐著拉開簾子,視線在城門前一掃而過,目光落在了城門外的告示板上。
那正貼著幾張通緝犯的畫像,三男一女,通緝的罪因也不一,有殺人越貨的,有強搶民女的,有私販官鹽的,也有謀殺親夫的。
古代的繪畫藝術,走的是意象派,很考驗畫手的個人素質。
遇上個畫技飄忽的畫師,就會像城門口那幾位一樣,抽象的厲害,臉型特徵模糊,五官失真。
只不過,她還是依稀能判斷出,這些被通緝的人中,並沒有她認識的。
餘初放下簾子,又重新縮回了毯子裡。
顧家的別院在城南,是一座三進的中等院落,看家的老僕提前得到消息,早早的就領著丫鬟僕人在大門前候著。
馬車剛停下,就有人迎了上來。
“大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都遣人送信問過好多次了。”
“跟老爺報平安了麼?”
“送信的人,今天上午就出城了……哎喲,這不是小少爺麼,您可是大好了?真是祖宗保佑。”
“別哭天抹淚的,之前我的口信傳到了吧?東園屋子佈置好了麼……”
……
那邊顧家主僕上演著喜相逢,這邊餘初卻燒的有發軟。
她扶著馬車架,腳步虛浮的下了馬車時腳步,所有精神都在跟自己的小腦做鬥爭,也顧不上一衆僕人丫鬟各色的眼神和表情。
沒走幾步,腿就有些飄,正想著這時要是有個柺杖什麼的就好了,手上一抖,就摸上個東西。
溫度正好,帶著微微的粗糲感,手感卻不錯,餘初忍不住多摸了一手。
低頭一看,樂了。
正好是顧文青的小腦袋。
他一隻腿虛擡著,只留著一隻腿支撐著,卻還想著送過來當人形柺杖支撐她。
見餘初停下來,半仰著頭:“嫂子,到家了。”
餘初手一抖。
只見那熊孩子生怕別人不知道,睜大他那雙大眼睛眨了眨,加大了嗓門:“嫂子,你有沒有好點。”
餘初哆哆嗦嗦的收回自己的手。
她現在覺得有些不好了。
顧文青那熊孩子在大門前鬧得一出,讓顧家僕人腦補了一出狗血的言情劇。
等到第二天,顧家上下已經統一了故事的版本,再看向她的時候,眼裡都帶著同情。
顧文瀾爲此還特地帶了熊孩子特地過來道歉,只不過他自己就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還沒開口,自己的臉就紅了大半。
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能一直逼著顧文青道歉,只是那熊孩子人不大,脾氣不小,一臉捨生取義,打死不張口。
他又大病未愈,顧文瀾打也不捨的打,罵也不捨得罵,僵持著,越來越尷尬。
餘初很大度的表示自己真的沒有在意,她這種天天跟在肅美人身後晃盪的人,緋聞女友早就當習慣了。
而且古代人多半比較矜持,還有等級觀念,基本上八卦也只是會在私底下八卦一下,從來不會當面說什麼。
她自認爲自己態度誠懇,眼神真誠,但是明顯對這次道歉事件沒有什麼幫助。
顧文瀾的臉更紅了。
道歉事件之後,顧文瀾基本就消失了,天沒亮就出了門,天黑了纔回來,即使在家,也跟自己的書房和屋子槓上了。
不止一次看見她後腳剛到,前腳就有個身影,翻飛著青色的長衫匆匆離去。
餘初在門口逮了幾次也沒有逮到人——
再怎麼遲鈍,餘初也知道,顧文瀾這小子在躲著她。
她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正字。
到長平城第五天了,沒有顧文瀾,她也得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