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翟夫人也是從韶華走到遲暮, 自然知道, 年少人之間的愛慕, 看似美好,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
等成了家,有了孩子,所謂的戀慕, 就會如同三月春雨下的桃花,只是遠遠的朦朧的看著鮮豔, 越走近越發看不真切。
所以, 她在聽見丈夫提議時, 並沒有多少猶豫, 點頭答應了。
以爲少年人的情傷, 時間一長就好了。
立業後成家, 她的嫡子娶的女子,可以是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 也可以是一個將後宅打理的井井有條的主母, 還可以是處理好家族關係的命婦,甚至可以是來往於後宅之間, 八面玲瓏, 對丈夫有助益的侯府少夫人——
卻不能是那樣一個,全身上下什麼都沒有, 卻只剩下喜歡的姑娘。
可是,她低估了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
宋家那個小姐傳出去世的消息後,她一手養大的嫡子, 變得她全然不認識了,不說話,不哭鬧,也不笑了。
就像是一具活著的行屍走肉。
直到頭七那天,他喝的伶仃大醉,將自己的頭埋在冰冷的地磚上,才哭出來,哽咽著說他錯了。
那是第一次,翟夫人覺得,應該是自己做錯了。
後來,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書不讀了,友不會了,背著所有的人,投筆從戎。
不是沒有給他重新物色過親事,蘇閣老的孫女,淮陽郡主的女兒,殷太傅的侄女……都是一等一的仕女,當家主母宗族命婦的好人選。
但是他整整三年,幾過家門而不入,年三十寧願在城外野地裡駐紮,也不願意回來看上一眼。
他耗過了所有人。
前方饋線,自己的嫡長子生死不明,翟夫人跪在佛堂裡無數次的想:
如果那姑娘還活著,她可以不計較對方的出身,不計較對方學識,不計較對方的性格……她可以什麼都不計較。
聘禮可以再送一次。
不會持家,成親後,這個婆婆可以教。
兩人年紀都不小了,早日成婚,開枝散葉後纔是主要。
……
兩情相悅,同船共濟,加上人人都豔羨的侯府少夫人……這些詞和消息,給了翟夫人太多的先入爲主。
卻沒有想過,這個姑娘,她自己是不願意的。
翟夫人何等聰明,聽完餘初的話,已經知道她話裡的意思,她第一反應不是覺得自己被觸犯了,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嫡長子,眼底有著同情。
他耗過了所有人,沒想到到最後,也耗過了心上之人。
這句話過後,翟翎羽也只是半垂著眼簾,有些看不清神色:“阿初。”
只是叫了名字,卻什麼也沒說。
翟夫人端著茶,心裡有些釋然,卻無端生出些難過來,她長長的嘆了口氣:“人年紀一大,記性就不好,說了一堆都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了,還望宋姑娘不要見笑。”
現在的氣氛,總會扯著餘初回到以前的記憶,讓她十分不舒服。
餘初對附加的宅鬥劇碼折騰的沒有什麼脾氣,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翟夫人您看,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翟夫人:“說的也是,你一個人住,早些回去歇息,我讓人——”
站在門邊的翟翎羽打斷了母親的話:“阿初,我送你回去。”
餘初猶豫了一下,點頭起身:“翟夫人,我先告辭了。”
“宋姑娘。”翟夫人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終究還是心疼,“府裡就我一個老婆子,素日來太過冷清了,你有空多來府上走走。”
餘初笑著福了福身,沒有回答。
兩人並肩從一前一後走出,翟翎羽繃著張臉,抿著脣,臉色看著不是很好看。
幾次餘初都以爲他離開了,可是下意識回頭看的時候,他依舊站在離她半米左右地方,安靜的看著她。
夜色的街道旁,燈火像是印在了他的眼底,餘初總覺得他往日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點著一把火。
這個樣子——
餘初停了下來。
此時夜色漸濃,路邊的小攤位擺了有八成有餘,不少小吃攤都傳來陣陣香味,餘初四周看了看:“你吃晚飯了麼?”
她還沒吃晚飯。
本來打算趁著賣滷菜的老闆關門前,先把譚大爺的伙食買了,自己回去叫碗麪湊合一頓。
沒想到,中路就被翟翎羽他媽截走了。
翟夫人意不在吃喝上,連盤點心都沒有叫,茶倒是上好的新茶,就是不管肚子,越喝越餓。
翟翎羽聞弦知雅意,低聲問道:“想吃餛飩還是面魚?”
這兩樣都是她最愛吃的,餘初想了想:“餛飩吧。”
餛飩不填肚子,可以再點個籠小籠包和油煎果子。
兩人坐在餛飩攤前,惹來不少人側目,翟翎羽錦衣華服,實在不像是會吃夜攤的人,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麼感覺,熟悉的跟攤主點了餐,還清楚交代了一份加辣,一份不加辣。
餛飩上的很快,霧氣升騰,香味四散。
吃飽喝足後,再往回走,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也緩和了不少。
翟翎羽:“今日之事,實在抱歉——”
餘初不以爲意的搖頭:“夫人的性子,我一直知曉的。今日她對我已經算十分體面。”
這裡是封建社會,等級森嚴。
說人權啊,平等啊,自由什麼的,都是空話套話,她一個堂堂侯府夫人,能夠屈尊到茶館來找她。而不是請人去府上一敘,已經足夠誠意。
加上憶往昔就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也的確疼兒子……可惜對上的是自己。
她看著翟翎羽,嘆了口氣:“其實你知道的,問題不在夫人那。”
“我們年少定親,彼此也算歡喜,兩年的相處下來,我就是塊石頭也被捂熱了。那時就想著,什麼都不要了,就要你一個人,也是划得來的。”餘初脣邊勾著笑,“後來,你們家退親在我意料之中,宋夫人、宋大人還有宋家哥哥弟弟七大姑八大姨們,都覺得我應該很傷心,事事遷就於我。”
“但是那時,我其實是不難過的,我想著我聰明,宋爹爹屋裡那一屋子書我都記下來了,女紅有了小成,獨家秘方整理起來也有幾個,還有幾顆琉璃珠和一盒子你送我的首飾,即使私奔了,我也能養活你。”
“我等了你四十天,等了你從大營回家,但是你始終沒有來見我。”
“你知道我的性子的,見不到你來找我,我就去找了你。那時翟家被你鬧得雞飛狗跳,所有人見到我都沒有什麼好臉色,我剛踏進你們家大門,小丫鬟就在背後嬉笑著,說我好歹也是堂堂一個大小姐,怎麼這麼不要臉。後來,總算是見到你人了……”
翟翎羽的臉,瞬間變得蒼白:“阿初。”
餘初看著攤位上的燭火,眼底的光亮被夜風一吹,就熄滅了:“你跟我說,留了平妻之位給我,以後無論娶誰,在翟府,都不會越過我去。”
她也是從那一刻才意識到。
即使沒有退親,即使她嫁了過去,即使主持中饋稱爲宗族命婦,跨越了兩個文明的價值觀,其實是不可能調和的。
翟翎羽被餘初眼中的神色刺了一下,他像是逆水之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般,抓住了餘初的手。
焦急中帶著些不安,語氣又快又急,亂七八糟沒有任何重點的說著:“你走了之後,我就沒有再議親。”
“我給你攢了很多頭面,都是名家工匠,尤其是鳳冠用了南珠和點翠,打成了你最喜歡的樣子。”
“我身邊近身服侍的,只有小莊一人。”
‘阿初……”
餘初伸出另一隻手,觸碰到翟翎羽的臉頰,指尖沾了什麼,放進口中。
原來,他的眼淚也是鹹的。
“翟翎羽,你放了你自己。”她一點點抽出翟翎羽握著的手腕,冷靜的看著他,“我們回不去了。”
原本是看著他一副被拋棄的樣子,所以想著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怎麼現在看起來。
他更像是被她拋棄了。
**
被翟翎羽母子前後一耽擱,餘初回到客棧已經是夜裡了。
餘初血槽空的厲害,連著吃了兩個巧克力都才緩過來,司城防夜裡一點會換一次防,她現在去估計也是撞槍口上。
於是躺在牀上的餘初,決定先補個眠再說。
一覺睡到夜裡十二點半,餘初穿著黑色衣服套裝,先把籃子放下去,自己雙手勾著窗沿,懸掛在外拉直了身體,輕輕一躍就落在了地上,然後繞到了後門。
——從大門進出,目標太大了。
這條路餘初最近走了十幾次有餘,沒有打開手電筒,趁著月色還算有點亮度,順著牆根來到了司城防。
爬樹,放無人機。
其實今日要送的東西都不是特別重要的,吃的明天可以再補,鋼絲繩今天帶明天帶一個樣。
她大半夜還特地跑來一趟,完全是出於戰友間的革命友誼。
司城防,牢內。
譚憲終於在凌晨兩點半,等來了姍姍來遲的無人機。
獲得:
半隻燒鴨,
兩個肉夾饃。
一疊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