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只敲了兩下門,母親就聽見了。她急匆匆的跑來給我開了門,喜悅難以言表,“羚羚?快……快進來,外面多冷呀,你怎麼也不多穿點!”說完她又衝着屋內喊着:“羚羚回來了,羚羚回來了!”
父親許是喝了幾杯酒,竟也笑得慈祥。而我弟弟高楠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又長高了很多。他開心的跑過來迎接我,但又在距離我一米開外的地方拘謹的停住了。
我衝他微笑着,大大方方的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頭,“今年考了第幾名呀?”
高楠有些害羞的說:“第一名。”
我從兜裡摸出三百塊錢塞到了他的手裡,“不錯不錯,咱們高家的孩子就是聰明!這是姐姐獎勵你的,拿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吧!”
高楠怯生生的看着母親,把錢攥在手裡卻又不敢收下。母親趕緊抽走他手裡的錢又塞回來給我,“你哪有什麼錢給他拿,還是留着你自個兒花,他在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哪需要什麼錢。”
我執意要把錢給高楠,“媽,我能掙到錢了,這是我對弟弟的心意,你就不要阻攔了。”
母親聽見我叫了一聲“媽”,眼睛裡立馬就浸滿了眼淚。她微微側身,一隻手把錢給了高楠,另一隻手則悄悄的拭着眼角,“楠楠,姐姐的錢來的也不容易,你收下了就更要用功讀書,知道不?不能讓你姐姐失望。”
我緩緩的走到沙發旁,吞吞吐吐的說:“爸,我回來了。”我本以爲父親會罵我一通,或者根本不搭理我。但他卻拉着我的手,讓我在他膝蓋上坐下,“我們家羚羚都長這麼大了,爸爸是抱不動嘍!”酒精的氣息透過他的呼吸刺激着我的嗅覺。
我突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如果父親永遠都是像現在這般醉酒的樣子該多好,永遠這麼愛我,就像現在這樣親切的讓我坐在他的膝上。
母親走過來打斷了我的遐想連篇,“你爸喝了酒就是這德性,你甭管他,坐一邊去別理他就行了。”
我笑着說:“你不也是老德性,叫我們不要理他。”
母親也笑了,“就你嘴貧,餓不餓?我給你做飯去。”
我點了點頭,“煮碗湯圓就成。”
熱騰騰的湯圓吃完之後,我就回房休息了。我的房間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並沒有人動過,所以那一晚我睡得特別安穩。
第二天一早起牀,我就在客廳撞到了父親,“爸,你起來了。”
父親卻像第一次見我似的,狐疑的看着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啊!”
“你回來幹什麼?”父親瞪着我。
“我回來……”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時,母親及時的出現了,她笑着拉開了父親,“我叫回來的!大過年的,瞎嚷嚷什麼!”
“你還敢揹着我叫她回來!她早就不是我高家的人了!”父親衝着母親發起火來。
爲什麼昨天都還那麼親切的他轉瞬就變成了這樣?不是有句話說酒後吐真言嗎?所以到底哪一個他纔是真實的?是昨天那個慈愛的父親嗎?還是今天這個刻薄的陌生男人?
我氣沖沖的回臥室拿了我的東西出來,撞開前來阻攔我的母親。
而父親還在咆哮着:“讓她走!她心裡早就沒這個家了!你還留她幹什麼!”
母親猛的跌坐到了地上,聲嘶力竭的哭訴着:“好好的一個家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死了算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我急忙上去拉住母親,“媽!”
“你爸讓我慪氣,你也跟着他讓我慪氣,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你走你的,我死我的,別拉着我!”
父親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根菸,語氣稍平靜了些,“你這個女人,別動不動就死啊死的,只會跟我來這一套!”
高楠睡眼惺忪的開門出來,“爸,媽,你們別吵了,姐姐不都回來了麼?爲什麼還要吵架?”
“楠楠乖,到媽媽這兒來。”高楠聽話的走了過來。
“高偉,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讓羚羚留下來,一個是我們母子三個一起走,你一個人住這兒!你選吧!”
父親把茶几拍得啪啪作響,“你讓我怎麼選!你讓我怎麼選!?”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氣沖沖的進了臥室,把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我抱着母親哭的瑟瑟發抖的身軀,輕聲的說道:“媽,要不我還是走吧,你們就別吵架了。”
高楠突然從母親的懷裡鑽出來抱着我,用稚嫩的聲音說:“姐姐,你要去哪裡?我不要你走!”
母親摸了摸高楠的頭,伸出手想摸我的,又在半空中退了回去,“這兒就是你的家,你要去哪裡?你爸就是嘴硬,其實他比我還要盼着你回來,只不過他拉不下面子。”
“對不起,媽。”
“這句話呀,你該放着對你爸說,給他一個臺階下。”
“我知道了。”
那之後的好幾天,包括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我跟父親都竭力避免着碰面,只在吃飯的時候才坐在一張桌子上。母親每每都在找話說,但餐廳裡還是瀰漫着森森的冷意。這個尷尬的狀況直到父親再一次喝醉酒才得以打破。
那天晚上,他搖搖晃晃的回到家,意料之中的又被母親罵了一通。但他渾然不覺,只是笑着向我走來,抓住我的手,然後語重心長的說:“羚羚啊,爸爸對不住你,是爸爸太自私了。其實當年你根本就不是孤兒,摩托車上只有你和你的親生父親……”
母親急忙打斷了他,“胡說什麼,酒喝多了,又在瞎編!快去睡覺!”
我愣在原地,望着母親的背影冷冷的說:“媽,爸說的是真的嗎?”
母親心虛的笑着,“別聽他瞎說。”
“媽,爸說的是真的對不對!?你回答我!”我吼了起來。
母親站在原地,傻傻的看着我,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們爲什麼騙我!爲什麼!這一切究竟都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呀!!”
“等明天,你爸酒醒了,你自己問他吧!”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我要現在就知道!”高楠輕輕的拉了拉我的衣角,可憐巴巴的望着我。
慌亂中,我一把推開了他,他一個趔趄沒站穩,跌到了地上。
母親疾步上前抱起了他,大聲的吼了我,“你發什麼瘋!這是你弟弟!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我哭了起來,“他不是我弟弟!不是!我沒有弟弟!”
高楠也被這場景嚇哭了。
母親抱着高楠回了房間,再也沒出來,我一個人在客廳裡呆坐着,心亂如麻。我想起第一次見鯊魚的時候,他調侃我從小就是被騙大的嗎。他怎麼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呢?這種偶然未免太過可笑。
迷迷糊糊的我就躺在沙發上睡着了,朦朧中,母親給我披上了毯子,又坐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我不敢睜眼,我害怕面對她。
他們爲什麼要隱瞞我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明明那麼明顯,哪一個領養的孩子不是這樣被瞞過來的?可是我就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想問!可能我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質問他們,質問蒼天,命運,爲什麼待我如此不公!
如果我的親生母親還活着,她會在哪兒呢?我要去找她嗎?要跟她相認嗎?這麼多年,她有沒有找過我呢?萬一她也已經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了,我看到了豈不是會更加傷心?
我差不多一夜未眠,也許母親也是如此。第二天中午在餐桌上,我沒有動筷子,而是直接質問父親,“你昨天說的話可還記得?你說當年的我並不是孤兒,我的母親還在。”
出乎意料的,父親回答我:“記得。”
他理直氣壯的語氣讓我火冒三丈,“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
父親放下了筷子,“如果你要去找她,我可以幫你。我們當年是在平城撿到你的,你可以去那邊找找。”
我用力的把碗砸到了地上,站了起來,“我不是來聽你講這些的!”
父親看了我一眼,繼續低頭吃飯。
良久,他才又開口說:“今天的菜味道不錯。”他剛說完,我就把桌布連同餐具一起掀翻在地,我怒吼着:“高偉!高偉!你不覺得你很可恥嗎!你不覺得你欠我跟我親生母親一個解釋嗎!”
母親突然在面前跪了下來,“孩子,是我對不起你!是媽媽對不起你!當年我一直懷不上,你爺爺的意思是讓我們離婚。所以我纔在看到你的時候動了貪念!對不起,孩子,你爸爸本來也是反對的,但他又捨不得我,只好就同意了……”
我看着母親肝腸寸斷的樣子,心裡明明充滿了恨,卻又捨不得將這恨化作利劍刺向她,“你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的親生母親?!她已經失去了丈夫,卻又被你們奪去了孩子!她該是多麼痛苦,多麼孤單!”
我彎下腰去扶母親。母親卻倔強的不肯起身,“孩子,你原諒媽媽吧!原諒我吧!我知道錯了!”
父親冷着一張臉把高楠帶回了臥室。
父親一走,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既然你們已經帶走了我,就應該把我當成你們自己的孩子,爲什麼還要做試管嬰兒!”
母親被我問得說不出話來。我坐在椅子上,繼續說:“我幫你回答,因爲我終究不是親生的,只要試管嬰兒成功了,你們纔算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可以拋棄我了!”
母親拼命地搖着頭,“不是的,不是的,我們不會拋棄你的,你跟楠楠都是我們的孩子,都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我明明知道母親根本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但我還是問了。這些話我已經憋在心裡太多年了,現在終於說出了口,總算舒服了些。
的確,我的心裡有太多恨。只是眼前跪倒在我面前的母親就該承受這一切嗎?如果她沒有帶走我,我將會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被同學欺負嘲笑,也沒人幫我出頭,也許媽媽帶着我改嫁,但誰能保證就能遇到個好繼父呢?他們可能還是要生一個只屬於他們倆的孩子。這些,小說電影都寫的夠多了。
大概我恨的不是命運,我恨的只是自己的命運總是被別人決定,就好像我在我自己的命運裡只是一個旁觀者和表演者一樣。所以,我才那麼渴望自由。只是那時我還不明白,人只要有慾望,就不會有自由,但是爲了活下去,人又必須有慾望。
這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什麼纔是一個公平幸福的社會?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自由,並且你我的自由都互相不能干涉對方的自由,然後這就有了法律,公約,道德,主流。可是有了這些之後,我們又變得不自由了。
所以母親,我別無選擇的只能包容你。這件事在邏輯上是理不清的,但是在情感上我卻十分清楚你愛我,我也愛你。愛是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無法用理智分析出一個是非對錯來的。它僅僅是一種感覺,衝動,慾望。其實它更貼近我們人的本質不是麼?
一番思索過後,我輕輕的在母親面前跪下來,抱着她,像她小時候哄我那樣的哄着她,“媽媽,別哭。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