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博望向在場的每一個百姓:“我也想陪在我孩兒的身邊,我甚至想用自己的命來換我孩兒的性命!可是老天爺會允許嗎?他不會!”
“如今這時疫,已經吞噬我們近半個平城。每一家都有像我兒一樣的孩子,每一家都有像我一樣忍受錐心之痛的父母。”楊知博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就因爲我知道老天爺不會允許我換命,所以我纔要在村外替我孩兒爭取活命的機會。”
“只有將時疫的源頭杜絕,它猖獗的速度纔會變慢。只有它喘了口氣,我們纔可以用這短暫的時間去尋找治療疫症的方子,纔有可能救回我們在乎的人。”
楊知博把李大夫拉到自己面前:“李大夫是從京城過來,特意爲大家尋求時疫方子的。今天,李大夫跟着我在城中,一共走了十戶人家,找出了近百個病人。”
“如果你們不隱瞞,這些時間,李大夫就可以用在尋求方子上。如果你們不割捨,今天的一百個病人就會變成兩百個、上千個,到時候,縱使有了藥方,平城的大夫們熬藥的時間都會不夠!”
楊知博的話就如同一隻看上去最無害的手,以最溫柔的方式,完全揭去了所有人遮在自己眼上、心上的紗帳。
不捨又如何?若是此時不生離,也許很快就會死別。
不忍又如何?此時的猶豫,並不能換得良藥,撫平那些潰爛留下的疤痕。
拉着夫君的女子淚水依然在不停地涌出,卻沒有再繼續哭喊,只是壓抑地、哽咽着道別。
不捨母親的孝子跪下身去,重重地磕了幾下響頭,抹去男兒不輕彈的淚水,轉身離開。
蘇陌素仰起頭看蘇平安,他瘦弱的身影藏在寬大的衣袍下,手指的骨節清晰可見。她努力擡起手,想去拉蘇平安。
“楊大人。”只聽有女子哽咽的聲音在一片安靜中響起。
那一身白衣的徐丹兒嫋嫋然上前幾步,又俯身跪倒在楊知博面前:“楊大人,家尊早逝,家慈獨自撫養民女長大,箇中艱辛實在難以細說。如今家慈因病重獨居於羅鬆村,民女實難、難獨自留在村外。”
“民女只懇求大人,憐我母女多年來的相依爲命,讓民女能隨侍於母親身邊。”徐丹兒仰面看楊知博。她一張嬌容未施粉黛,眼中波光流動,就好似那一朵傲然挺立的白蓮花。
“慈母手中線,女兒身上衣。”徐丹兒膝行兩步,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夜夜密密縫,意恐女受寒。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她最後面有慼慼然地俯下整個上半身對着楊知博:“求楊大人成全。”
徐丹兒一番動作做得頗爲行雲流水,她自忖每一個動作都已體現出內心不可抑止的悲傷,每一個眼神都充分表達她的孤傲和才學。
楊知博是什麼模樣,徐丹兒並不清楚。但她卻知道,這樣大的場面,只要鬧得越大,來的官就越大。這幾日她尋了人暗地挑唆,爲的就是今日。
當衆吟詩拜求,一要揚才名,二要留孝名。三的話,徐丹兒心中暗笑,既然蘇瑞文不來,她便恣意一把,將這大仁大義之名籠絡在自己身上。雖然此名並不能改變她寡婦之女的身份,但是,只要在平城知府面前賣了好,何懼他不會有傾心相助之日?
令徐丹兒意外的事,周遭並沒有響起讚許的聲音,更沒有圍觀的百姓被挑動情緒,一同爲她求情。徐丹兒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很快又恢復那一臉孤傲絕倫的模樣。
“那你就一同去吧。”楊知博揮了揮手,示意衙役將徐丹兒帶入羅鬆村中。
徐丹兒眼中閃過詫異,既然就這樣允了?連一句小姑娘有才的讚歎也沒有?
楊知博確實沒有對徐丹兒起半分留意之心,倒是旁邊的李大夫好奇地問了一句:“姑娘也是從京城過來?”
徐丹兒搖了搖頭,擺出一副很迷茫的樣子。
李大夫笑道:“是我想差了。我見姑娘能背出蘇大人府上大小姐的詩作,便以爲你與我一樣,亦是從京城過來。”
徐丹兒心中大驚,面上卻是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地朝李大夫問道:“您說的可是蘇瑞文大人府上的大小姐蘇蔓玖?”
李大夫點點頭:“看來仍是熟識?”
徐丹兒勉強笑道:“或能算上半個。民女與母親借住於姨母府上,姨母乃是蘇瑞文大人的弟媳。”
因開了徐丹兒的先河,儘管蘇陌素有意勸阻蘇平安,他仍然同蘇陌素、季應承二人進了羅鬆村。
哀嚎遍地,真正是羅鬆村的現狀。
只見村中到處是爛臉腐皮的病人,他們有的還能走動,有的則只能匍匐在地上爬行。
“孃親,我要孃親!”孩童的哭聲穿透整個街道
蘇陌素看到街頭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哭得分外傷心。她招手示意那孩子過來。
“我要我娘。”孩子抽泣着往蘇陌素這邊走了幾步。
待孩子近了,蘇陌素才發現,這孩子正是曾在街上遇見過的福才。
“福才。”蘇陌素擡起手,想要去摸福才的頭。
福才聽到對方喊出她名字,也連忙跑過來,他一把抱住蘇陌素,嚎啕大哭:“姐姐,姐姐。”
“你一個人在這兒?”蘇陌素本來想問福才他娘在哪兒,卻又擔心觸及他心事,便臨時改了話頭。
“姐姐,他們說我病了。讓我娘送我來這,娘本來不肯鬆手的。”福才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可是那些凶神惡煞的叔叔把娘拖開了。”
蘇陌素摸了摸福才的頭,只要他娘還在,這就是個很好的消息。如果沒了父母,福才這樣小的孩子纔會真正舉步維艱。
福才淚眼婆娑地問蘇陌素:“姐姐,這裡的人都說,我們是進來送死的。姐姐,我會死嗎?”
蘇陌素搖搖頭,耐心地安慰他:“不會的,福才你會好起來。姐姐和你,我們所有人都會好起來的。”
福才拉住蘇陌素的手:“姐姐,福才、福才……”
他並沒有說完,人就倒了下去。
蘇陌素髮現福才的手上已經有了很明顯的腐爛痕跡。這孩子的疫症已經很嚴重了。
蘇陌素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喂入福才口中。
“保生丸如今一丹值一金,陌素妹妹可真是宅心仁厚。”徐丹兒端了碗藥嫋嫋朝蘇陌素走來。
她蹲下身看了看福才的情形,將手中的藥遞到蘇陌素面前:“陌素妹妹,你把這碗藥喝了吧。”
藥碗靠近的時候,蘇陌素就聞到了濃郁的彌葉氣味。因保生丸的緣故,蘇陌素也聽說過,保生丸藥材之一的彌葉水漲船高,價格亦翻了許多倍。
徐丹兒見蘇陌素遲疑,便將藥碗收回自己脣邊,她先喝了一口:“這藥方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雖然不一定能比得上保生丸,但卻對身體無害。”
蘇陌素並不是一個健忘的人。徐丹兒過去幾次相見,眼中流露出的怨恨,甚至是殺意,她從來不曾忘記:“徐姑娘今日未守在你母親身邊?”
徐丹兒見蘇陌素這般提防自己,竟也毫無惱色。她笑着將藥碗再次收回來:“母親吃過藥後便歇下了,我便出來走走。”蘇陌素沒有接腔。
徐丹兒毫不在意蘇陌素的冷淡,她從懷中掏出帕子,給暈迷中的福才擦了擦臉和手:“這時疫一定要記得時常清洗自己,不然很容易反覆感染。”
“這孩子真是可憐,小小年紀就得了時疫,讓人看着都心疼。”徐丹兒瞧着的是福才,說的內容卻離福纔有些遠了,“陌素妹妹讓我總是想起自己小時候。”
“父親過世得早,我身邊只有母親一人。陌素妹妹雖然父母雙全,但我也知道,父母之愛,你並未雙全。”徐丹兒說起往事來竟有幾分哽咽,“陌素妹妹可還記得當初姨母的建議?”
聽徐丹兒提到了柴氏,蘇陌素不禁微微變了神色,起了心思望過去。
徐丹兒嘆了一口氣:“姨母其實也是想差了。她擔心陌素妹妹你作爲庶女,在家中受不得重視。於是便鼓勵你對付嫡女。但嫡女就是嫡女,豈會被人輕易鬥倒?更何況……”
徐丹兒咬了咬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明知徐丹兒是做戲,蘇陌素卻還是配合地問了一句:“何況如何?”
徐丹兒壓低了聲音,湊到蘇陌素耳邊:“陌素妹妹可曾聽過借屍還魂?”
蘇陌素手指微微顫了一顫,她垂着眸子問:“徐姑娘的意思是……”
“我懷疑陌素妹妹你的嫡姐,並不是當初的那個蘇蔓玖。”徐丹兒細數給蘇陌素聽,“你嫡姐歷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對待傷害過自己的人,也不肯輕易下手還擊。但你當初謀劃推她入水,她還未持有實證,便將你反推到了水中。之後她對你一番設計,雖然你僥倖逃出,但卻着實不是蘇蔓玖的風格。”
蘇陌素沒有做聲,只是低着頭思索。
徐丹兒,一個借住在平城蘇府的寡婦之女,爲什麼對一直住在京城的蘇蔓玖這般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