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醉,看我不喝趴這小子!”上官靜掙開我的懷抱,踉踉蹌蹌地提着一個酒罐子拍在桌上,紅着臉對阿史那闕道:“來!繼續!誰離開誰就是孫子!”
“來就來,戰個痛快!”胡人天生好戰,更何況阿史那闕也醉的不輕。開玩笑,地上那七八個空酒罈子裡裝的可不是白開水!
高大俊朗的阿史那闕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血氣方剛,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他白皙瘦長的臉頰微微泛紅,黑色的短鬈髮下,一雙碧眼宛如翡翠般奪目。他的部衆拼命拉住他,用突厥語嘰嘰咕咕的說着什麼,大概是勸他不要耽擱正事。
我一邊拉住手舞足蹈的上官靜,劈手奪過她手裡的酒罈子,一邊朝章典努努嘴,道:“帶闕特勤回外司省,當街撒酒瘋像個什麼事!”
章典會意,擦擦額角的薄汗,用突厥語轉述了我的話,那羣五大三粗的碧眼胡兒這才點點頭,架着阿史那闕跟着章典朝外司省走去。
“哎哎,別走!還沒喝出勝負呢!”上官靜伸長爪子,就要去抓阿史那闕。
“你安分點!”我暗自磨牙,將她的爪子按下來。
湊熱鬧的人潮漸漸退散,我正頭疼怎麼將上官靜運回她府邸,卻忽見一個做突厥打扮的男子朝我走來,壓低嗓音沉聲道:“交給我吧。”
這嗓音十分熟悉,顯然在哪裡聽到過!
我擡起頭,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這個修長的身影。只見他穿着翻領的突厥服飾,及膝外套,馬褲長靴,腰間掛着彎刀和羊角,頭戴一頂氈帽,有幾束柔順的黑髮從頸側露出,柔柔的搭在肩上……當我看到他隱藏在帽子下的半截臉,頓時愕然!
“李隆……”儘管他可以壓低了嗓音,儘管他只露出了半張臉,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面前的這人,赫然就是之前裝瘋賣傻、被南下流放的李隆基!
聽程野說,當日他和許未央從武則天派出的殺手底下救出李隆基,便一路護送他向北至雁門關,之後便各自分道揚鑣,誰知他竟和突厥人混到了一起!
和突厥人混到一起也就算了,他怎麼敢在這風尖浪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武則天眼皮底下?!真是不要命了!
我呆若木雞。李隆基自顧自從我懷裡攬過上官靜,扶着她翻身上馬,對我頜首道:“我會送她回府。感謝縣主對靜兒的照顧,後會有期!”
說罷,他拉低氈帽遮住那雙狼一般深沉的眸子,帶着上官靜揚鞭策馬奔去。
我被李隆基的舉動唬得不輕,失神落魄地往回走,路過街角時,我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衣站在對面,靜靜地望着這邊,也不知站了多久。
“許公子?”我朝他走了兩步,忽然恍然道:“你是……來接上官靜的?”
許未央‘啊’了一聲,依舊是眉目溫潤,只是那笑容裡平添了幾分落寞。他道:“聽到有人說靜兒在這喝醉了,便趕了過來。沒想到,來晚了一步呢!”
現在,就算是瞎子也知道許未央對上官靜抱有什麼樣的心思了,當局者迷的恐怕只有上官靜那粗神經的。
不知爲何,許多年後我總是想起今天這一幕:許未央孤零零地站在繁華的盡頭,看到的卻是自己傾注一生溫柔的那個女人,落入自家兄弟的懷抱……而多年後此情轉瞬成空,白衣已逝,血染山河。
愛不到,求不得,等到驀然回首時,卻早已物是人非。人生苦痛,莫過於此。
回到外司省安置好突厥使者,我暫時閒暇,便搬了案幾在殿前回廊的陰涼處處理公文,而程野則在院裡練一套拳法。揮臂出拳間力道十足,虎虎生威,看得我忍不住拍手叫好!
羊毫筆染了濃墨,落筆時卻忍不住手癢,在宣紙上畫了幾張程野的側顏。
程野瞟了眼我,收拳挺身,扯過木架上搭着的毛巾擦擦汗,難得主動跟我搭話道:“那倭國小子也就算了,爲何碧眼胡兒也要住這兒?看着心煩。”
我扭扭痠痛的脖子,捶肩道:“不止這些,過幾天高麗、吐蕃、回鶻的使者也會陸續抵達,咱們府還會更熱鬧哪!”
程野丟開毛巾,攤開手腳躺在院裡的長凳上,雙臂枕着腦袋,曲起一條長腿,沉默不語。
我走過去伸手戳了戳閉目養神的程野,捻起官袍蹲在他身邊,半真半假調笑道:“哎,你還別說!這兩個王子都還長得挺不錯的,尤其是這個突厥王子,顏美身材又棒,姚黃魏紫各有千秋,養在府裡特別賞心悅目!”
不知道哪句話又戳到了程野的神經,他懶懶的睜開眼,坐起身推開我,彎腰拾起石凳上的外袍。
正此時,庭院裡忽起一陣暖風,將我案頭那疊公文宣紙吹得漫天散去。
我驚呼,跳起來就去抓漫天飛舞的紙頁,吼道:“程野快幫我撿起來!公文吹進池塘就完蛋了!”
程野看着猴子般上躥下跳的我,無語半響,這才腳尖點地,長臂一伸,於空中翻轉騰挪幾個來回,漫天飛舞的宣紙便聚集在他手裡。
“謝謝,謝謝啊!”我手忙腳亂地將地上剩餘散落的紙張拾起,整理好後用鎮紙壓住,再擡頭一看,卻見程野正饒有興致地欣賞我那一疊宣紙。
“怎麼了?你在看啥?”我納悶道。
程野忙恢復面癱狀,背過身去佯作整理紙張的樣子,少刻,他將一疊整齊的宣紙交給我,道:“給,看看少沒少。”
我數了數,少了兩張——程野的那兩張畫像不見了。
我:“……”
程野:“怎了?”
“沒什麼……”程野那樣的性子,要是知道我偷畫他肯定又要生氣,我只好含糊其辭道:“少了兩張……不過不是什麼重要的文件,沒事。”
程野‘哦’了一聲,淡定地轉身回了房。
大概是我垂涎異族美男的報應,接下幾天到來高麗王子、吐蕃使者和回鶻使者不是相貌平平就是體態豐腴,要麼便是年過四十的鬍子大叔。賞心悅目的權利被剝奪了,我每日叫苦不迭,程野那傢伙的心情卻意外地變得好起來。
四月初七,宜祭祀嫁娶。
武則天於明堂萬象神宮擺宴,宴請諸國使臣,同時切磋各國文韜武略。萬象宮七日之內燈火通明,那盛況自然非同一般,各色人馬絡繹不絕,期間發生的趣事流傳開來,成爲一月內市井間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穿戴整齊硃紅的官袍,這才扛着一個布包鬼鬼祟祟閃進程野的房間,關上門,將布包扔給他道:“求了上官靜許久才求來這玩意兒,快換上,跟我混進宮去!”
程野翻出包袱裡那套宮中的侍衛鎧服,拿起又放下,垂眸用指節捻着那套衣裳,半響才道:“帶我去?”
我點頭嘻嘻笑道:“是啊,宴會上會有各國高手切磋比武,你不想看?”
程野一怔,喉結幾番滾動,這才擡起頭看我,沉聲道:“想。”
進了宮,只見彩旗飄揚,各色人馬川流不息,鶯歌燕舞、南腔北調,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齊聚一堂,或站或坐,或說或唱,竟是從未有過的熱鬧。
我在小太監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斂裾跪坐,對緊跟在身後半步遠的程野道:“待會你就站在我身後,別說話。”
程野點頭。頭盔在他臉上投出一道陰影,遮擋住他的眼眸。
不稍片刻,號角吹響,鑼鼓齊鳴,一行宮女禁軍擁着乘坐御攆的則天女帝出場。武則天今日換了正式的冕服,銀絲盡束,帝冠龍袍,威嚴大氣,每走一步,背後搖曳的都是一個泱泱帝國的威嚴!
百官下跪高呼萬歲,諸國使臣彎腰恭敬行禮,武則天坐於白玉高臺笑得慈眉善目,光看模樣,有誰想到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屠盡異己,踩着敵人的、親人的、甚至是無辜陌生人血淋淋的屍骨,才爬到了這至尊高位?
武則天一番官話講完,宴會正式開始,各國之間亦是波濤暗涌。
最先發起較量的,是文官:各國以今日宴會爲主題,派人賦詩一首,由武則天公正地選出最佳者,賞賜金銀玉器若干。
其實賞賜什麼的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誰勝誰負都關乎着各國的面子和尊嚴。因此一輪賦詩下來,各國卯足了勁兒對抗,尤其是高麗的文官們臉都憋紅了,顯是全力以赴。
“現在衆詩,朕以爲上官婉兒最佳,寺明皇子次之,高麗皇子暫居第三。”武則天笑道,“可還有愛卿未曾作詩?如此機會,可不要浪費纔是。”
我望着對面高麗皇子那張鼻孔朝天的傲慢臉,回過頭悄聲對程野哈哈笑道:“知道爲什麼棒子……高麗皇子的詩做的這麼好麼?因爲他們的腦子被泡菜浸過……”
話還未落音,卻見一旁的寺明皇子朝我微微笑道:“外司令薛大人還不曾作詩,何不讓我等開開眼界。”
我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石化……
衆人安靜,黑的、棕的、綠的各色眼珠齊刷刷地看着我,我如芒在背、心跳如鼓,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武則天先是一怔,但很快反應過來,朝我頜首道:“那麼,就請珂兒賦詩一首罷。”
我整理官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悄悄擡眼看着武則天,只見她朝我安慰一笑,似乎留了一手解決的辦法。
果不其然,片刻後,三張不同字跡的小紙條被旁邊的戶部侍郎簡寧之悄悄塞到了我手裡。
我心下大喜,不動聲色地在袖袍裡展開第一張作弊小紙條:娟秀的字跡,典型的上官體五言詩,顯然是上官婉兒寫過來救急的。
展開第二張:完全陌生的筆跡,字體蒼勁有力,是一首七言古律,落款爲張柬之,當今宰相。
第三張:行雲流水的漂亮行書,詩風瀟灑飄逸,落款只有一個‘許’字。我下意識擡眼,對上許未央溫潤含笑的視線。
我這下頭疼了!
三張不同的紙條,代表三個不同的黨派:上官婉兒屬於太平黨,張柬之自成一派,許未央是李黨……我用了哪個人寫的詩,實則就是表明我站到了那個人的黨派!
官場向來是如履薄冰,一步錯,滿盤輸。問題是我現在根本不想捲入其中,腫麼辦!
四周越來越安靜,成百上千號人望着我,表面平靜,實則波濤暗涌。我只覺口乾舌燥,渾身緊張得發冷,大腦完全沒辦法思考……
怎麼辦,我的一生就要這樣草草決定嗎?我要一輩子陷入這爾虞我詐的泥淖,淪爲政治的犧牲品嗎?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身後的程野微微向前傾,用只有我倆能聽見的聲音問道:“你沒事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我腦中靈光一乍,文如泉涌!
好吧,剽竊歷史就剽竊歷史吧!生存所迫,願詩仙寬恕則個!
將手中的紙條揉成一團,我嘴角翻出一抹笑,擡眸清了清嗓音,一字一句朗聲道:“君不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詩仙的作品殺傷力自然非同一般。從我出口的第一句開始,天地靜寥,唯有風聲徐徐,百官舉杯停箸,呆若木雞!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最後一句鏗鏘落地,絕對的沉寂之後,不知由誰帶頭拍掌,接着其他人這才如夢方醒,掌聲如潮水般襲來。
“好!好!”武則天大喜,連說了兩個‘好’字,起身道:“今日詩魁,非外司令薛珂莫屬!來人,賞外司省玉如意一對,血珊瑚一尊,黃金百兩!”
我悄悄舒了一口氣,謝了恩,回頭一看,頓時愣了。
程野正以一種極爲複雜的眼神看着我,烏黑的眸中有驚訝、有崇敬,更多的是無以言表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