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四年八月,盛夏。
我剛洗了頭髮,正挽着翠花紋的襦裙袖子,眯眼坐在中庭藕池的欄杆上納涼。太陽鑲嵌在湛藍透亮的空中,暖風夾帶着荷香拂來,沒一刻鐘,披散至腰臀下的長髮便自然烘乾了,散發着清淡的皁角味兒。
程野從殿前走過,見到我在藕池亭邊納涼,腳步一頓,便轉身朝我走來。
他臉上的疤痕淡得幾乎看不見了,恢復了原本英俊的面容,但不知爲何,他卻固執得不肯取下那半邊銀面具。我有時候覺得那面具於他於我而言,都有着特殊的意義:戴上我送的面具,程野這個人便完全屬於我。
帶着幾分定情的意味。
程野手一撐躍上亭邊的欄杆,曲起一條長腿坐在我身邊,沉聲道:“送你。”
說罷,他朝我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支檀木製的梅花簪子,醬紅色,拋了光,打磨得很平滑勻稱。
我接過簪子,翻來覆去看了片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做的?”
簪子的背面用小篆刻着一個‘珂’字。
程野看着我,將沾了醬紅漆的手往身後抹了抹,言不由心道:“買的。”
“謝了!”我也不拆穿他,只將簪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遞給他道:“正好,幫我把頭髮綰起來。”
程野老老實實地接過簪子,猶疑片刻,雙手攏過我的長髮,左右比劃半響,才慢吞吞道:“我沒給女人綰過頭髮,簡單弄一下好了。”
程野手法十分生澀,弄了半天,才綰了一個鬆垮垮的髮髻。我伸手重新調整了一下,對着水面倒映出來的影子笑道:“對了,你想要什麼?我回個禮唄。”
程野認真地想了片刻,說:“畫幅你的肖像罷,等你畫好了我題個詞收着。”
程野畫技渣出翔,但卻寫得一手酣暢淋漓的行草,題個詞什麼的完全是錦上添花!不過,哪有自己給自己畫肖像的?
我不大樂意,挑眉道:“你要題什麼詞?”
烏黑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程野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脣角,嗓音低沉道:“吾妻程薛氏。”
心中盪開一圈漣漪。我意亂心慌地跳下欄杆,伸手將程野推了一把,惱道:“不正經!”
正此時,遠處的程澤看見我倆打情罵俏的,心中不快,便氣沖沖走過來,將一疊紙糊我臉上,“薛珂,這是林家差人送來的地契!”
兩年來,程澤漸漸褪去稚嫩,已長成了一個挺拔俊秀的翩翩少年。當年柔弱的美人,現在站起來都比我高大半個頭了,一雙鳳眼挑着,極具魅力。
程野瞄了那疊地契一眼,跳下欄杆道:“你幾時在長安邊界買了這麼多地?”
我解釋道:“神都已繁榮到鼎峰,沒有上升的空間了,過幾年經濟政治中心遲早要轉回長安。別看現在長安土地比不上神都貴,到時候大批官員富賈涌入,第一件事就是要買地建房。”
程澤罵了聲:“官商勾結!”便轉身氣沖沖走了,藕荷深處,唯留儒衫背影。
我甩了甩手裡的地契,眯着眼狡黠哼哼道:“程野,你對房市怎麼看?”
“!!!”
程野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側過臉眼神躲閃地看着我,耳根處竟然莫名其妙地紅了。好半響才訥訥道:“房事……成婚後,順其自然便好。你問這個做什麼?”
程野的回答簡直牛頭不對馬嘴。我納悶片刻,繼而恍然,悶笑着一拳捶上程野寬闊的胸膛,哭笑不得道:“老流-氓!”
“???”程野尷尬。
神龍四年,十月初九。
張易之擅煉丹藥,張昌宗體貼細密,武則天病重的這些日子只留着張氏兄弟貼身服侍。也不知那對兄弟做了什麼,女皇帝病情好轉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擢升張氏男寵。
張易之封恆國公,張昌宗封鄴國公。兩人權傾一時,朝堂一片譁然。
太平公主府。
“陛下連你也不見了?”太平公主吹了吹一盅養顏的藥膳,漫不經心地問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今日換了身丁香色的大袖齊胸襦裙,抹胸下酥-胸雪白,腰間掛着玉環和銀香囊,髮髻上珠寶甚少,卻更顯芙蓉面的素淨。她笑着煮了一壺茶,素指輕捻濾去濁氣,方沏了一杯呈給太平,笑道:“阿月又不是不知陛下性子,陛下要強,一生病便誰也不願見。今日陛下身子越發不如從前,若非緊要急事,連我也鮮能面見聖顏了,唯有張氏兄弟日夜陪伴。”
太平冷笑一聲,陰寒道:“朝中對那姓張的不滿,遲早得斬了這兩人!”
上官婉兒沏茶的手一頓,神色只是有了一瞬的變化,隨即展顏如初,溫聲道:“當初你要獻張六郎進宮,我是勸過的。若早聽我一言,如今也不會生出這些事端。”
“就算沒有張六郎,也會有李六郎、趙六郎!那時薛懷義剛死,我原本是想送個人過去安安陛下的心,卻是送了個禍胎!”太平放下藥膳,櫻脣緊閉片刻,方別過臉去不自然道:“婉兒,公是公私是私,莫要站錯隊。”
“我省得。不過阿月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急功近利了,聽我一言,張氏兄弟的事咱們不能明着插手。”上官婉兒將新沏的大紅袍用薄胎瓷杯裝了,遞給我,眉眼彎彎溫聲笑道:“珂兒,你說呢?”
我忙抻着脖子將嘴裡的糯米糕嚥下,這才伸手恭敬地接過這一朝女相親手爲我泡的茶水,砸吧着嘴道:“珂兒以爲婉姑姑說得對。所謂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張氏男寵如今囂張跋扈、風光出盡,自然有人恨之入骨。張易之想要得權,李黨何嘗不想清君側?”
“你們說的都在理,可本宮不甘心。”太平閉上眼,蛾眉間凝聚着一股淡淡的憂愁,嘆道:“深宮裡那位久病纏身的老人,是從小將本宮捧在手心裡疼的母親。張氏干政,太子蠢蠢欲動,本宮不能束手旁觀!”
我抿了口茶,嘻嘻笑道:“母親,婉姑姑的意思是說咱……您不能明着插手,又沒說您不能插手。”
我本想說“又沒說咱們不能插手”,但轉念一想,太平公主和武則天可謂一脈相承,都是喜權勢而佔有慾強的女人,恐怕不允許別人分享她的功績,哪怕這個人是她最親的女兒……一字之差,天壤之別,我不想日後惹禍上身,便臨時改口以表立場。
上官婉兒看了我一眼,伸指輕輕刮過我鼻頭,笑道:“聰明!”
太平睜開眼,“你的意思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此乃上策。”上官婉兒依舊溫聲笑語,只是星眸微眯,透出幾分精利來。
聞言,我又笑着補充道:“借刀殺人,還要殺得名正言順,讓天下人不但不怨恨您,還要將您當做救世主般感激膜拜……此乃上上策。”
這下,連上官婉兒也來了興趣,放下手中的茶具道:“哦?說來聽聽。”
“說句不好聽的,陛下如今病重,張氏不可能靠陛下一輩子,定會趁着風光無限時找好下一個靠山。張氏與母親不和,自然不會來依靠咱們,放眼整個朝堂能與母親抗衡的,還有誰呢?”
太平公主坐直身子,十指暗暗地絞緊繡金長裙,咬脣道:“太子,李顯。”
“正是。”我拿着一把小銀刀切了塊軟糯的糕點,勾脣緩緩道:“如今陛下病重,除了張氏兄弟,其他人等一概不見,太子若與張易之勾結,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握陛下的全部情況。兩人裡應外合,想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還不是輕而易舉?”
太平點頭道:“你說的不無道理。只是太子亦是恨透了張氏男寵,又怎會屈身勾結他們?”
“這世上向來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珂兒敢打賭,太子利用完張氏兄弟,必殺之。”
我眯了眯眼,笑得跟一隻狡黠的狐狸似的:“太子殺了張易之,下一步便是逼宮。這期間還要勞煩母親和婉姑姑想辦法見陛下一面,將劉清河從甘州調回。”
上官婉兒與太平都是極聰慧的女人,兩人對視一眼,便猜出我心裡打了什麼主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妙極!”婉兒屈指叩於案上,輕笑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現在的後輩,太可怕了!”
太平心思縝密,蹙眉道:“光靠劉清河,不足以制住太子。”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母親勿急,女兒還有一件法寶,尚在研究中。”
迎着太平和婉兒疑惑的目光,我慢吞吞道:“硫磺,硝灰,炭,皁角。有此法寶,太子什麼的都是一羣戰鬥力爲五的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