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之穆沼(三)
柳城南邊綿延着雲嶺,雲嶺橫亙在澤國與烈國之間,巍巍羣山高聳入雲,山中氣候多變多猛獸,鮮少有人踏足,只有以採藥爲生的人家會在春夏之際觀天氣進山,秋冬之季,這兒便如北地的白雪之地一般再無人敢前。
雲嶺地勢高拔,此時又正值隆冬之際,還只是山腳處便已經下起了綿綿白雪,與暖和的柳城氣候完全不一樣。
然,在這個毫無人煙的冬雪之日,白雪蒼茫的林間竟有一大一小兩幢人影在往林子深處移動着,只見那兩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斗篷,風帽拉得低低的,山間風大雪大,呼呼地撲打在小身影的身上臉上,使得他腳步緩慢又搖晃,忽然小身影腳下還被長長的枯藤所絆,險些摔倒,幸好大身影一直牢牢牽着他的小手,才讓他沒有摔個狗啃泥。
大身影就在穩住小身影后停下了腳步,還轉過身子蹲在了小身影前邊,有些不忍道:“阿淵冷不冷?到叔叔背上來,叔叔揹你好不好?”
穆沼看着阿淵凍得通紅的小臉很是心疼,本想擡手捂捂他被風雪割得紅裂的小臉,奈何才稍稍擡起手纔想起他的手也是冰冰冷冷的,不由將阿淵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
他們已經在這山嶺裡轉了整整五天了,就算他受得了,阿淵也會受不了的。
誰知阿淵卻猛地搖了搖頭,吸了吸紅彤彤的小鼻子一副堅強的模樣道:“阿淵不冷,阿淵走得動的,阿淵長大了,不能再要大人背。”
穆沼有些好笑,“誰說阿淵長大了的?阿淵不還是小傢伙一個?”
“纔不是!”阿淵立刻大聲地反駁,“爹和娘都說阿淵長大了,阿淵都會保護妹妹了!”
“阿淵很聽爹的話呢?”穆沼笑着爲阿淵拉了拉被風吹得往後跑了些的風帽。
“爹是阿淵最敬仰的人!”像是說到了值得阿淵自豪的事情一般,阿淵立刻將胸膛挺了挺毫不猶豫地點頭道,“爹教會阿淵很多很多,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是是是,你爹最偉大了。”穆沼揉了揉阿淵的腦袋,站起了身,繼續牽起他冰冷的小手,繼續往前走,邁開腳步前不忘關心地問阿淵一句,“阿淵要不要休息休息再走?”
阿淵搖了搖頭,穆沼再摸摸他的腦袋,道:“那阿淵若是累了餓了渴了一定要和叔叔說。”
“嗯,阿淵知道。”阿淵懂事地點了點頭,跟在穆沼身邊繼續往山裡更深處走去。
其實阿淵不知道也不能理解阿沼叔叔爲什麼會在這麼冷的天到這雲嶺來,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和孃親也會來這山裡採藥,對這裡他倒有些熟悉不會害怕,但是在這麼冷的天氣來這兒他倒沒有來過,便是這些冷冰冰的雪他都很是少見呢。
他今年十歲,他記得他好像就見過這所謂的雪一次而已,而且還是小小,他還記得那時妹妹見着雪的時候很開心很開心呢,他也想讓妹妹也來看看這些雪,不過太冷了,妹妹可能受不住的。
風似乎又更大了些,阿淵的小步子邁得更急更快了,因爲穆沼的腳步邁得更大步了,阿淵呼吸着冰冷的空氣,稍稍擡了擡頭看着急於趕路的穆沼,更疑惑了,阿沼叔叔,似乎很急很急,爲什麼這麼急?因爲那個……笑起來很悲傷的姨?
阿淵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那個姨明明在他們家裡呆了半天而已,而且那個姨幾乎不說話也不笑,不過是在最後離開他們家的時候摸了摸他的腦袋給了他一個小錦囊而已,他卻一直記得她的模樣,記得她笑起來很悲傷悲傷,好像隨時都會落下淚來一般,他甚至還在夢裡夢到過她,真是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覺。
而阿沼叔叔在看了那個姨給他的錦囊後,連坐也不坐了就要來這個下着雪的雲嶺,但是讓他自己覺得更更奇怪的是,他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一想到那個姨便說要和阿沼叔叔一起來雲嶺,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的時候他已經被娘給披上斗篷推出了家門和阿沼叔叔坐到了一匹馬上。
娘那時還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你阿沼叔叔的幸福就靠你了,好兒子,去吧。
阿沼叔叔的幸福爲什麼是靠他呢?他纔剛剛見到阿沼叔叔沒有多久呢,雖然他並不討厭阿沼叔叔,雖然阿沼叔叔說在他四歲的時候他們就約定好了,阿沼叔叔以後會再來找他玩的,但是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爹說有過這回事,那就有吧。
穆沼忙着趕路,不知道他身邊的這個小傢伙心裡想了多少事情。
風雪漸漸小了些,天也黑了,穆沼找了個可以遮擋風雪的山洞,堆了乾柴升了火,給阿淵分了隨身攜帶的乾糧後便拿着那個從阿淵手上得到的錦囊發呆,連乾糧也不吃了。
穆沼指尖輕撫着錦囊面上針腳細密的刺繡,像撫摸愛人的臉龐一般,眼裡閃着莫名的光,怔怔失神。
就在穆沼失神間,阿淵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旁,看看他手裡的錦囊再擡頭看看他恍惚的眼眸,小聲地問道:“阿沼叔叔這麼急着趕路,是爲了找那個姨嗎?”
阿淵的聲音讓穆沼扯回了神思,愣了愣後有些苦澀地笑答:“是啊,是爲了找那個姨,阿淵之前見過那個姨嗎?知道那個姨叫什麼名字嗎?”
阿淵搖了搖頭,“阿淵不知道,她只讓阿淵叫她作‘姨’。”
“是嗎……”穆沼有些似自言自語地喃喃,“原來她連她的名字都不願告訴你,卻又爲何要把這錦囊給你……”
“那個姨對阿沼叔叔來說,很重要嗎?”阿淵不懂地問。
“是啊,很重要。”穆沼嘴角的笑容在黃亮的火光中有些慘淡,“很重要很重要。”
“像娘對爹那樣重要嗎?”他看得出,爹很疼很疼孃親,就連孃親罵爹的時候爹都是笑着的,他曾問過爹,爹不會生孃的氣嗎,爹說,因爲孃親對他很重要很重要,所以他永遠都不會生孃的氣,阿沼叔叔也是這樣嗎?
穆沼怔了怔,依舊笑,“是的。”
“那爲什麼姨不像娘和爹在一起一樣和阿沼叔叔在一起?因爲阿沼叔叔做錯事情了惹姨生氣了?”對於藥理醫理以及武學有着天賦異凜的阿淵,對於這些大人的事情還是知之甚少的。
“小阿淵又猜對了,是啊,因爲阿沼叔叔做了讓姨生氣的事情,所以姨不理叔叔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穆沼摸摸阿淵光滑的臉頰,雖然不想提及傷心事,但是面對阿淵那澄澈的眼睛,他還是選擇開口了,“不知她願不願意見叔叔,又或者見到了會把叔叔殺掉也不一定。”
阿淵驚得繃直了小小的身子,“爲什麼!?”
“因爲姨很恨很恨叔叔啊。”就算是說到心底最傷最痛的一件事,穆沼還是在笑,“恨不得喝叔叔的血剝叔叔的皮吧。”
她這一輩子,都不願再原諒他了吧,可,就算如此,他依然想再見她一面,就算死,他也無怨無悔。
“不會的!”阿淵已經慌得跳了起來,竟是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穆沼,一臉的堅定道,“阿淵會保護阿沼叔叔的!阿淵學會的東西已經很多很多了!能保護叔叔的!”
“呀,小阿淵真是個小英雄,到時可要記得不要自己先嚇得跑掉啊。”穆沼忽然笑出了聲,笑着用力揉了揉阿淵的腦袋。
阿淵卻不笑,“阿淵絕對不會跑掉的!”
“那叔叔就先在這裡謝過阿淵小英雄了。”
“既然那個姨這麼危險,阿沼叔叔不去找她了不可以嗎?”阿淵又問,“阿沼叔叔已經找了五天了。”
穆沼往火堆裡添了兩根柴禾,微微搖頭道:“阿淵你還小,有很多事情你還不知道不能理解的,就算叔叔死,叔叔也要見她一面。”
柴禾烤得面膛暖暖的,阿淵卻深深擰起了眉,穆沼忽而又爽朗地笑了,揪了揪阿淵的耳朵道:“行了小傢伙,還沒有輪到你煩惱,小小年紀竟也像你爹一樣會皺眉了,時辰不早了,去裹着你的斗篷睡吧,明兒天亮了還要繼續趕路,屆時可不許喊困喊累。”
阿淵一聽說明兒天亮要接着繼續趕路,立刻覺得一身睏乏,忙將斗篷嚴嚴實實地裹到身上,倒頭就在柴堆旁睡了,不一會兒就發出了淺淺的鼾聲,想來是今天走了一天的路累壞了。
待阿淵熟睡後,穆沼纔敢移到他身邊離得他近近地坐着,垂眸盯着他的睡顏看,看着看着,不由伸出手輕撫他的頭髮,看到阿淵微微縮了縮身子後,連忙將他身上的斗篷解下蓋到了他的身上,看了阿淵的睡顏許久許久,他才靠在冰冷的洞壁坐着,任寒意沁入背部蔓延到全身,慢慢閉起了眼。
他記得,他們相識的時候,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他記得,他們相識的時候,她愛說愛笑,愛吵愛鬧。
他記得,她喜歡往滾燙的粥里加上一大把的花生,說是這樣好吃。
他記得,她說過,以後他們的家要在大山裡,聽山泉潺潺,鳥語蟬鳴。
他記得……
他還記得,她絕望地看着他,說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小半兒,你到底在哪兒……”
火光搖曳中,似有晶瑩在他眼角閃爍,穆沼將手輕搭到阿淵的額頭上,輕聲道:“阿淵,明天若是再找不到,我們便回去吧,”
“就算我不能認你,卻絕不能讓你跟着我受苦受罪。”
------題外話------
關於半月出家一事,下章說明,下章阿沼就能見到半月了,姑娘們開心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