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雲生正暗歎着,忽然眼前紅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了進來,這天上似乎沒有了雷雲,反倒出現了一輪妖豔的紅月。
“又有人來了!”惡魘暗叫了一聲,急忙將夢境一收,又化作惡魘巨大的身影,他恢復冷冷的口吻問道:“小子,你可看明白了,若非這一道驚雷,你早已成了葛雲生手下的一縷亡魂,你的心早就在他肚子裡了。”
眼前一幕幕如此真實,叫趙五郎默然不語。
縱使剛纔的夢境裡出現了不同尋常的赤月,他也渾然不覺,他怎麼會想到,一直待他如父的葛雲生,竟然也動過殺他的念頭,原因只是因爲他體內的那道靈力。
他怎麼會想到,原來生性灑脫,不求虛名的葛雲生,竟也如此心貪這天下第一的名號,甚至不惜殘害同門,殺害徒弟。
他,趙五郎真的一直被矇蔽在鼓裡嗎?
他真的是因爲自己體內的混元心,才被葛雲生收做弟子的嗎?
惡魘盤旋而來,附在耳邊勸道:“小子,葛雲生想殺你的念頭何止這一次,在他的夢裡,他早已將你殺了千百次,次次都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臟,一口一口地吞進去。這夢境,你要不要看?”
趙五郎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崩塌碎裂,他撕心裂肺地吼叫道:“我不看,我不相信我師父會殺我的!你都是在騙我!”
惡魘又旋身而上,道:“我再告訴你,我的夢境可不是幻術,從來沒有虛幻假象,都是每個人自己的記憶碎片和最潛意識裡的感知,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選擇,但你不能否認你看到的真相。”
“怎麼樣,你還要不要救你師父?”惡魘問道。
趙五郎沉默不語。
惡魘又道:“我的夢境歷來無人能破,你如今在我的夢中,你的任何術法都對我沒用,能不能活着出去只有我的意志能夠幫你。”
他一揮手,捲開烏雲一般的黑霧,露出遺落淵內的場景,葛雲生、齊雲飛、百無邪和百無心都懸在一座清幽幽的大殿內。
這些人都沉睡在最不願回憶的夢境中不能自拔。
齊雲飛的夢是屈辱之夢,齊若夢被南宮少羽所奪,靈犀長老被王瓊風所殺,他空有一身天資卻始終低人一等。
葛雲生的夢是癲狂之夢,他一心想要尋求至高的道術,振興日薄西山的符籙道門,卻不想做出了最瘋狂的事,親手將符籙門摧毀至谷底。
百無心、百無邪有靈根龍守護,不知入了夢境沒有,若是有,想必也是二人心中最不願意回想的往事,最不想看到的結局。
刀山火海縱然可怕,有時卻不如內心絕望來的痛苦。
惡魘之境,便是叫人心生一遍遍的絕望,消磨鬥志,直到死去。
惡魘坦然道:“想我自己原本也是有道之士,可惜被人煉作了惡魘,爲房長生所掌控。這天下百靈,哪有比人更復雜的生靈,馭靈自然不如馭人好,這便是鬼道和屍道的來源。”
趙五郎道:“即使如此,你爲何不自己離去?何苦幫助房長生做這些惡事。”
惡魘哈哈笑道:“我早已抽去情慾人倫之念,只剩法則二字,聽命於主人便是我的法則,什麼善惡我心中可沒有這等概念。”隨後他又道:“不過,房長生可沒叫我控住你,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用你的命換他們其中的一條命,當然你也可以把機會留給自己,但你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只能讓一個人離開我的惡魘之境,到底放誰走,你好好考慮吧。”
趙五郎遲疑不決,他看了看葛雲生、齊雲飛等人早已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與他們相處的往事一幕幕如畫卷般在自己腦海中展開。
是救自己,還是救曾經差點殺了自己的葛雲生?還是萍水相逢的齊雲飛、百無心姐弟。
趙五郎想了一陣,問道:“你此話當真?”
惡魘道:“我不過是團靈力,自然從不說假話。”
趙五郎眼中微微有光芒閃耀而出,他仰頭堅定道:“我願拿我的性命換我師父的性命。”
惡魘問道:“爲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葛雲生有殺你之心了嗎?”
趙五郎道:“你自己也說過,世間最大的善和最大的惡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善惡不分與不分善惡都是一個意思,我要救他並非因爲他是我師父對我有恩,也並非他曾要殺我,對我做惡,而是我入夢便是爲了救他,這就是我的法則,你也說過你的心中沒有善惡,只有法則,那我要破你的夢境便不能帶有善惡情感,無論是對是錯,我都該不變初衷。”
趙五郎神情轉爲冷漠,道:“屏蔽情慾人倫,只剩法則,這便是破解惡魘之道,這也是你我賭這一局的目的所在,對不對?”
惡魘一時間愣在當場。
它有些不敢相信地圍着趙五郎轉動,想要窺探他真實的想法是不是如此,墨魘是能窺探人心的,它看了一陣,終於嘆了口氣,收起層層的黑霧,將黑霧在手中化作一團黑球,道:“你是我第一個見到能不爲情所動,能守住法則二字的人,你若這樣,我的墨魘之術也迷惑不住你,不過這可要多虧了你體內的混元靈力。”
“你可知你體內的靈力叫什麼名字麼?”
趙五郎想起剛纔惡魘跟他提起的名字,遂答道:“叫神明如電,乃是慧明之力,可對世間道法觀之不忘,信手拈來。”
惡魘點頭道:“正是如此,那你知道,人越聰明越會怎樣?”
趙五郎仰頭道:“會不辨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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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魘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善惡只是人因情感而下的定論,那都是婦人之仁。人的慧覺若是開到了極致,便會不因情感而行事,他的心中只有法則二字,這等人可不就是無情無心、不分善惡?小子,你的混元心已開,情一字終究將與你無緣。”
他一指趙五郎的眉心,頗有些無奈道:“不過,你已經破了我的夢境,你走吧。”
“但我師父呢?”趙五郎問道。
墨魘突然笑道:“你師父和那少年既在我的夢裡,也不在我的夢裡,他們能不能出的去,已經不全在我掌控範圍。”
趙五郎驚道:“什麼意思?那我師父到底在哪裡?”
墨魘道:“你從哪裡來,你師父就到那裡去。多說無益,你走吧。”
墨魘也不再解釋,一揮手,四處如流水一般急旋,景物支離破碎,趙五郎彷彿墜入時間的長河之中,周邊是世人紛紛擾擾的夢境,或歡喜、或悲慼、或癲狂、或寡漠。
夢如人生,如幻亦如泡影,如露亦如閃電。
一念之間,差別卻已是千里之遙。
祭月壇上,趙五郎睜開雙眼,自己依然站在神壇的邊緣,神壇下無數的光圈上下浮動,如漫天的螢火蟲四處飄散,發出五光十色的絢爛華彩。
穀神醫和小茹已經靜坐一旁,見趙五郎醒過來了頗爲驚訝,在他們看來,趙五郎也不過是跟逐月夫人在旁邊說了幾句話的時間罷了。
逐月夫人道:“想不到你真的可以破掉墨魘的夢境。”
趙五郎冷冷道:“可惜我還是沒能破了你的夢境。”
穀神醫擡頭驚道:“她的夢境?”
趙五郎道:“不錯,我們一直都是在她的夢境裡。”
穀神醫和小茹啊了一聲:“這是逐月夫人的夢境?”
穀神醫又問道:“夫人,你此舉意欲何爲?”
逐月夫人笑道:“因爲只有我的夢纔可以連通別人的夢境,你們想要找到惡魘的夢境,不入我的夢如何能成?”
“恐怕你是另有目的。”趙五郎冷冷道:“你想殺我師父,你把他嫁到了你自己的夢裡對不對!”
逐月夫人道:“更準確地說是在我和惡魘共同的夢境裡。”
小茹忍不住叫道:“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五郎師父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爲什麼要殺他?”
逐月夫人兀自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豔麗的臉上多了幾分戾氣:“爲什麼?這事何不去問問你師父!”
趙五郎答道:“我知道,因爲我師父當年雖然救了你,卻放走了洛水神君,兩年後洛水神君解了我師父的雷印,捲土重來,大水淹了洛州,毀了你的家園,你因此遷怒於我師父對不對?”
這夢境裡趙五郎彷彿過完了漫長的一生,他看到了原本很多自己沒經歷過的事情,八年前,葛雲生帶他離開洛水河後,洛水神君在其他妖道人士的幫助下終於解開了雷印,落水神君將這滿腔的怒意發泄在手無寸鐵的洛州鄉民身上,他大發淫威,掀起滔滔江水淹沒了大地,無數生靈塗炭,李嫣兒的父母、弟弟也淹死在這場洪災之中。
李嫣兒心中既惱恨洛水神君,但更惱恨葛雲生,她忍辱負重降服在洛水神君腳下,對着蛇妖發誓會服侍他生生世世。
洛水神君見李嫣兒模樣俊俏,天資甚好,也便收下了她。
李嫣兒跟着洛水神君整整三年,這其中的屈辱恐怕只有李嫣兒自己能夠體會,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是悲是喜,只是淡淡道:“可惜他沒想到,我的天資會如此的好,只不過學了三年,移魂嫁夢之術就勝過了他,我每次趁他休息之時,偷偷入了他的夢境,騙取他的功法再自己入夢修煉,夢中一月,不過是人間一夜,我沒日沒夜地修煉着,直到有一天我覺得他已經沒什麼可以教我得了,我就在他的夢中把他殺了!”
那是一個烏雲密佈的夢境,蚩伯站在洛水河中看着十萬鄉民對他進行跪拜,五色祭品擺滿了河岸,當真風光無限。他正得意着,忽然平穩的洛水河奔騰咆哮而起,這河水突然不受控制,化作巨大的漩渦,蚩伯大覺不妙,他回頭一看,洛水河已變成了汪洋大海,巨大的漩渦下是南海之眼,蚩伯想要脫夢而出,卻發現這夢境之外依舊是海水急旋。
夢的外面依舊是夢!
層層夢境扭曲相連,化作永遠解不開的的環形夢境,蚩伯墜落在海眼之中永生永世都出不來了。
逐月夫人將一個夢的光圈套住了另一個夢的光圈,而後滑動玉指劃了圈,這兩個光圈便拉成了一個環形連通的死循環。
她看了看夢中的場景,滿臉嘲弄地笑道:“他說自己是河神,是夢的主宰,卻還不是要被淹死在水裡?困死在夢裡?這可不是最好的報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