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防不勝防。最終還是出事了。
隔壁連隊的一隊士兵,突然晚上發瘋,衝向深山裡。等其餘的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不見蹤影了。
這件事成了嚴重的政治事件。雖然這裡不是邊疆,不存在叛國投敵的問題。但是誰也不能說山裡面沒有特務,所以向敵特分子通風報信的嫌疑始終摘除不了。
那個連隊受牽連的幹部全都受到了審查。少不得要開大會,搞批鬥。可是鬥來鬥去,始終沒有找出來戰士發瘋的原因,於是營地裡一時間謠言四起。
好在上級很開明,安慰大家說:“就算投敵,也不可能這麼明目張膽。我看是這裡的生活太苦悶了,把大家都憋壞了。這樣吧,下星期讓文工團來給大家演出一番,鼓鼓勁。”
我一聽文工團要來,激動地什麼似的。想着終於能和郝華見面了。居然興奮地一夜沒睡。
那天晚上,我掏出她的照片來。看了又看。
突然我聽見外面好像有動靜。連忙把照片藏好,掀開帳篷的簾子一看。遠處有十幾個人正緩步走過來。
顯然哨兵也發現他們了,舉着探照燈照他們,大聲喝問口令。
在軍隊裡,尤其是這種氣氛緊張的時候,一旦口令不對,很可能就被哨兵打成篩子。
這十幾個人對哨兵的喝問充耳不聞。自顧的往前走。
其實這時候在探照燈下已經能看清楚,這些人都穿着軍裝,像是我們的人。但是深夜十幾個人一起行動,面對哨兵拒不回答口令,這件事實在太匪夷所思。
哨兵的機槍已經架好了,眼看就要開槍。我突然覺得走在前面的幾個人很面熟,像是前兩天跑到山裡去的幾個人。
連忙對哨兵大喊:“別開槍,好像是前幾天逃走的人。”
哨兵可能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做不了主。這時候見一個連長讓他別開槍,就連忙順從的把槍收起來。
這時候那些人已經走近了,原本睡在帳篷裡的戰士也都已近驚醒,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
我見這些人動作機械,神情呆滯,踏着滿地的枯草踉踉蹌蹌往營地方向走。我不敢怠慢,指揮着幾個人把他們綁了。
第二天,團長、師長都來了。這十幾個人碼成一溜,綁着蹲在戰壕裡。
師長蹲在一名戰士面前,和藹的問他:“這幾天你們去哪了?”
那名戰士叫羅小武,是個新兵,和我是同鄉。但是他歲數很小,只有16歲。我和他並不熟。
參軍那天,羅小武的媽媽提着一籃雞蛋來我家,央求我照顧着他點。我當時胡亂答應了,隨後就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忘得一乾二淨。羅小武被分到別的連隊,不歸我直接管,我也就更想不起來了。
這時候看見羅小武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全是泥巴。髒倒也罷了,原本一雙有神的大眼跟得了白內障似的。
我突然覺得有負羅小武他老母親的託付,心裡內疚的很。
師長問了幾個人,他們全是一個德行,癡癡呆呆得一句話也沒有。
最後,師長無奈,想把他們接回城裡治療。但是這次的行動是秘密行動。這樣一來一送得得很麻煩,不知道要蓋多少章,寫多少文件。
這時候看他們幾個也沒什麼問題,估計是受到驚嚇了。也就懶得麻煩。只是命人好吃好喝得招待他們幾個,並嚴加看管,不準瞎跑。
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星期。文工團還是沒來。我突然意識到,文工團不會來了。爲了保密,連送人出去治療這種事都不做,還怎麼可能送文工團來?
想到這一層我很失望。我找團長,問他:“這到底是個什麼任務?我們到底在哪裡?我們的戰壕要挖到山的另一面嗎?”
團長和我很熟,是我爸的老朋友,當場就把我的嘴捂住了。
團長對我說:“小柴啊,你是不要命了還是怎麼的。這話能隨便問嗎?現在有一羣人正沒事幹,在四處打探抓特務,抓反革命。你這麼明目張膽的問機密。你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我一聽這話,也是嚇出來一身冷汗。那年頭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是仇人。沒準上午還和你在樓道里打招呼的鄰居,到了晚上就在批鬥會上揭發你的罪行。
我家在叔叔的周旋下一直風平浪靜,我就像是躲在大樹下的小草,根本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那時候勾心鬥角,抓話頭,找把柄的本事固然一點沒學會。甚至連怎麼明哲保身,哪些該少說,哪些不該說也搞不大明白。
當時我強撐着笑臉對團長說:“這不是跟您說嘛,您我還能放心不過?在外邊我當然不會亂講。”
團長彈了彈手裡的香菸,對我說:“小柴啊,你能這麼想,還真沒枉費當叔的疼你。不過,至於這裡的事,我也不知道。這是機密,機密懂嗎?這幾萬人裡邊,估計也就師部的幾個頭頭知道。你要是在師部有人,就去問問。不過啊……問出來了記得告訴我,叔也好奇。”
我嘿嘿得乾笑了兩聲。問了幾聲好,就掀簾子出來了。
外面的工程兵還在熱火朝天的挖着戰壕。戰壕裡的士兵還在端着機槍嚴陣以待。雖然嚴陣以待了經近一個月,連敵人的半個毛也沒有出現。
經過和團長的一番通話,我已經完全打消了知道前因後果的念頭。在這麼個時代,唯有埋頭苦幹纔是明哲保身之道。
我突然意識到我並不適合軍隊和官場。
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是書生氣很重。做事從來不會像團長或者叔叔那咋樣考慮得八面玲瓏,總是憑着一腔熱血和滿臉真誠。
我看了幾眼戰壕,就再也沒有興趣。一個月來都在挖這個東西。我現在看見溝溝坎坎就想吐。
我突然想起羅小武,沒能照顧到他還是很有些內疚的。既然打探機密是反革命,看望老鄉總應該沒事吧。
我走到他們住的帳篷,向看門的哨兵點頭示意了一下,掀簾子進去。
師長並沒有嚴禁探視,哨兵見我又是個連長,很痛快就放行了。
他們被分爲五組,四人一組。
羅小武和他的三個同伴被烤在鐵牀上。
其實根本不用拷,他們幾個根本沒有膽量跑。也沒那個心思跑。
四個人規規矩矩坐在牀上。還像以前一樣目光呆滯。
我給小武倒了一杯水,問他:“你們這幾天去哪了?”
小武不說話,只是像牲口似的,呼嚕嚕把水喝了。
我問了幾次都沒有什麼效果。看見小武這樣,不禁動了情。想起小武他母親那天來的時候已經快要春節了。
外面天寒地凍,她手裡提個籃子,兩隻手凍得跟紅蘿蔔似的。
想起小武的母親,我的思鄉之情更濃了。在這麼個無聊的地方,我突然分外的想家。
我幾乎已經做決定,一旦離開了這座山,就想辦法復員回家。去他媽的大熔爐,去他媽的革命戰士,我還是守着老子娘比較靠譜。
我家環境優越,當時越是優越的家庭越能接觸到不同的思想。所以我完全不同於那些貧下中農,只會一顆紅心向太陽,只會高呼革命口號唱紅歌。
這在當時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當權的領導子弟反而最不信服其父輩那一套。這種現象影響深遠,直到改革開放,最先富起來的人仍然是我們這種人。就因爲在那十年裡,我們的腦子始終活絡,沒有僵化和壞掉。
以我的家庭,即使不用當兵也完全能過的很好。當初看新鮮和鍛鍊身體的目的已經達到,就更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了。
以後的幾天,我幾乎總是泡在羅小武的帳篷裡。和羅小武拉家常,說家鄉話,講小時候的趣事。
雖然羅小武現在是個半傻子,不會說也不會聽。但是在這麼個荒山野嶺,他就代表了故鄉啊。
有一天,我又在和癡癡呆呆的羅小武說話。突然,羅小武和另外幾個人轉過頭來看我。
這種景象很驚悚。就好像你正在動情得對一個木偶傾訴,突然發現木偶活了。
我一下子變得有些結巴,問羅小武:“小武……你……你好了?”
羅小武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塞到我手裡一個紙團。
我想打開看是什麼。被羅小武用眼神制止了。
我心裡奇怪,正要再問點什麼。突然發現羅小武和其他三個人的眼神又變得迷離起來。恢復了癡癡呆呆得模樣。
我覺得這裡面有問題。隨便應付了幾句就出來了。
等晚上,其他人都睡了,我在被窩裡打開手電,看那張字條。
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字跡混雜不一,相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我找了很久,也不知道從哪裡看起。因爲無論從哪看都不像是開頭。
而且這張紙上的事情敘述的很混亂,往往一個人寫完一段之後,由另一個人在字裡行間添加點什麼,或者是佐證,或者是原文沒有提到的地方。
我拿着這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夜,越開越好奇。不禁自心底裡發問,我們到底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