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進的訂婚宴上,我們兩個的矛盾繼續爆發。他糾集了許多人,把我堵到一個牆角,進而對我拳打腳踢。
這種場景我實在見得太多,擱在以前,我會舔一舔嘴脣,使出最不要命的招數,在我自己被打倒之前努力把他們全打倒。敵衆我寡,懸念叢生,那樣得勝利是有癮的。我甚至有些樂此不疲。
可是今天,我忽然生出一種厭倦。可能最近經歷了太多的生死。對這種一時衝動,飽以老拳的幼稚行動有些不屑。
不屑歸不屑,拳頭實實在在打在身上也很疼,打多了也會要了我的命。我得想辦法突圍出去。萬一被打吐了,今天的豬肉就白吃了。
正在這時候,人羣中突然大譁,圍攻我的小夥子們紛紛抱頭鼠竄,跑得慢的隨即被撂倒在地,或者扔出去好幾米遠。
我擡頭看這救星是誰。居然是一直跟着我的阿花。
阿花吐着信子大發淫威。不時地捲起一個人,然後拋起來,再任由他掉在地上。或者張大嘴,衝着人臉大吼一聲。幾寸長的獠牙加上血紅的舌頭,往往把人嚇得魂不附體,當場就暈倒了。
我看見阿進想逃跑,於是招呼了一聲阿花,指了指阿進。阿花會意,三步兩步竄過去,把他一把卷起來。
阿進還想進行最後的抗爭,對着滿院子的人大喊:“程大力果然投靠千眼井了,借了千眼井的蛇對付咱們程家莊。鄉親們,快把程大力這神經病打死啊。”
這時候大多數人早被阿花嚇得魂不附體,要不是這條大蟒蛇堵着門口,大家早就逃得一乾二淨了,誰還會理會阿進保衛程家莊的荒唐建議。
阿進哭嚎着,扭動着。但是完全無濟於事。阿花的紅信子在阿進臉上舔來舔去。把他嚇得大喊大叫。
莉莉從客廳跑出來,拉住我的手,求我吧阿進放下來。
這娘們和阿進真是情深意重啊。剛纔阿進找人揍我的時候她在一旁吶喊助威,現在阿進被蛇捲起來,她又來哭着求情,一副“只要你放了阿進,什麼我都答應你”的表情。
我看着她臉上的濃妝很是厭惡。兩眼望天,連理也不理。
這時候村長髮話了:“大力,給我個面子,把阿進放了吧。”
我心說你真有面子,剛纔阿進揍我的時候你怎麼不拿出面子來?但是村長這傢伙最好不要結仇,不然哪天給我個小鞋穿,哭都來不及。
於是我滿臉正經,又無比虔誠,假惺惺得說:“村長的話就是黨的話,黨和村長的面子我是一定得給。阿花,把他放下來吧。”
阿花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得把阿進的頭吞進嘴裡,細細嚐了一遍,這才把他扔到地上。
莉莉哭着跑過去,掏出一包紙巾給阿進擦掉頭上的粘液,扶着他站起來。
剛纔對阿進的號召無動於衷的人們紛紛跑過去噓寒問暖。走過我和阿花身邊時明顯怕得要命,不辭勞苦的遠遠避開,繞了個圈子。
阿進真是被嚇破膽了,一張小臉煞白,誰問話也不答。過了一會,突然身體抽搐了一陣。緊接着順着他的西服褲子流下些水來。他,嚇尿了。
阿進嚇尿了,不僅我看見了,大家也都看見了。我樂得想在地上打滾。這下阿進算是丟臉丟到家了。
我唿哨一聲,阿花遊走過來,把我托起來。我在阿花身上,屁股有的坐,脊背有的靠,脖子有的枕。真是舒服啊,看來千眼井的老婆婆真是會享受。
我們這一人一蛇就往門外大搖大擺的走。突然我想起來什麼,忙喊停。
我從阿花身上跳下來,興沖沖回到阿進家。阿進沒想到我會去而復返,剛剛平息下來的情緒又跌宕起伏,嘴脣都不由自主得抖起來。
這時候院子裡鍋也翻了,桌子也倒了。三張圓桌只剩下一張完好。我在上面找了找,找出一條魚,一隻雞,高高興興得端着走了。
這一人一蛇走在街上太拉風了。路人側目,避之不及。
唯有老麻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花,搖搖頭走回去了。
我纔不管他,我徑直回到八嬸家,找了幾個饅頭,開始吃這兩盤菜。
下午的時候,我午睡未醒,好夢正酣。就聽見院子裡有個渾厚的聲音:“程小兄弟是在這裡嗎?”
我充耳不聞。
那個聲音鍥而不捨:“程小兄弟是在這裡嗎?”
我懶得理他,繼續睡。
誰知到這人仍然不肯走,還在門外喊:“程小兄弟是在這裡嗎?”
我心說我就睡在大廳,你進門一看不就看見我了嗎?我翻身坐起來,衝着外面大喊:“誰啊。”
外面那人很懂行得回答了一句廢話:“我。”
媽的,我要知道你是誰還用問嗎?
我掀簾子出去。正好看見柴教授那一頭花白的頭髮。
“喲,原來是柴教授啊。您找誰?”
柴教授一把攥住我:“我找你。”
我往柴教授身後望了望,並沒有阿進的影子。這老頭是來給阿進報仇的?就他這身板也打不過我啊?
柴教授見我往後看,忙說:“後邊沒別人了,咱能去裡邊說嗎?”
我點點頭,把他讓進屋子裡。
這種做學問的人向來不知道開門見山是什麼,不酸上兩句都對不起唸了半輩子的書。柴教授說:“老朽初見小兄弟,就覺得親切的很。莫非這就是緣分麼?佛家講緣,緣來……”
我打斷他:“您找我什麼事?”
柴教授笑了笑:“小兄弟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麼知道你姓程?”
他一說這件事我就想起來了。湊過去問:“爲什麼?”
柴教授說:“因爲你是故人之子。我認得你父親。你和他長得很像。當時喝得半醉,恍惚間以爲遇到他了。”
我說:“您等等,我爹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柴教授說:“你聽我說啊。我已經打聽過了,你從小沒爹沒孃,跟着你表老爺住對不對?”
柴教授這話馬上勾起我的回憶。我對錶老爺的印象只剩下一丁點。
那應該是個冬天。屋子裡很黑很冷,桌上點着一盞油燈,表老爺正蹲在竈臺前烙貼餅子。
除了這件事外,其餘的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了。表老爺怎麼去世的,去世之後我怎麼過的……完全沒有印象。
柴教授見我沉吟不語。知道一時間讓我相信他也不大可能。於是說:“你先聽我講個故事,講完之後信不信在你。”
我沒有說話。柴教授自顧得講:
我家祖上也算是書香門第。用後來的話說,就是大地主,大反動派。這樣的家庭,在建國後要保住,是很困難的。好在我父輩押對了寶。早年參加革命,立下了不小的功勳。
等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文革已經開始了。凡是底子不大清白的,都受到了衝擊。我叔叔運籌帷幄,努力在高層運作,一直保得我家風平浪靜。我這個地主家的大少爺還參了軍。
在軍隊上沒什麼好說的。我怎麼也算是高幹子弟。軍隊裡的頭頭多少要給我家點面子。當了幾年兵,摸爬滾打的我就升任了連長。我所在的師,文工團有個叫郝華的女演員,我們一見傾心。當時真是郎情妾意,每天除了四處遊玩就沒別的什麼事。
我以爲這輩子就會這樣優哉遊哉得過去。沒想到,我們師被派到一座荒山裡執行任務。
郝華屬於文工團,這種秘密任務他們不可能跟來。
當時我倆依依不捨得分別了。本以爲過個十天半月就會回來。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二十年。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清楚執行任務的那座荒山在哪裡。當年我們被要求戴上頭套,像押送犯人似的被送上運兵車。我只能根據坐車的時間,和我這幾年的研究,得出一個大致的方位,那荒山是在華北。
我們下車之後,發現這裡根本就是一塊陣地。鐵絲網,戰壕,機槍,沙堆,應有盡有。
我們團是作爲工程兵出現的。我指揮着我們連,每天的任務就是挖戰壕,架沙袋。戰壕是一米一米向前挖的。每挖好一段,就會有相應的兄弟團隊接手,架上機槍迫擊炮,嚴陣以待。
那種情形,讓我一度以爲美國人往中國空降軍隊,已經打過來了。可接連幾天下來,根本沒有半個敵人的影子。上峰也沒有下達搜山的命令。我們只是挖着戰壕前進。枯燥煩悶,又覺得沒有意義。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軍營中開始出現一個流言。說我們師之所以來這裡,是爲了接替出事的那支部隊。
那支部隊是被一個叫陳永興的人指揮。目的就是爲了進這座山。結果他們幾天之後就出事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突然神志不清,獸性大發,拿着機槍指向自己昔日的戰友。
這些失去神智的人不分青紅皁白得亂殺。陳永興眼見彈壓不住,下令儘快將這一批人消滅。
一場混戰過後,幾萬人的整編師就只剩下了三千。陳永興隨即被逮捕。死了這麼多人,罪名已經不重要了。
大家紛紛認爲,他不是被槍決就是判個無期,總之,這輩子是不用再想活着走出牢房來了。
流言這東西,往往都不是空穴來風。我開始暗地裡瞭解士兵們的情緒,一旦出現什麼問題,也好及早預防。同時,也把這個流言報告給上級,上級的答覆卻是:“流言不足畏,做好你們的本職工作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