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陳永興後,我覺得我的牢坐得很吃虧,但是陳永興輕描淡寫得說了一句話:“我是逃出來的。”
我坐了十幾年牢,整天想的是怎麼立功減刑。這時候的第一反應是:“他是逃犯,把他舉報了我就立功了。”
回頭想想又不對,我已經出來很久了。
不過,我和這麼個逃犯坐在一塊,始終不合適,萬一被警察看見,再給我來個私通殺人犯的罪名關幾年,那可了不得。
我正在東張西望。陳永興輕輕碰了碰茶杯說:“別回頭看,一會我說跑,你就跟着我往樓上跑。”
我說:“我幹嘛跟着你跑啊。我又沒犯事。”
陳永興根本沒給我置身事外的機會,把孩子一把塞到我懷裡,然後使勁攥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勁真大,簡直不減當年。我現在上了點歲數,根本禁不住他這麼來。只能踉踉蹌蹌跟着他上樓。剛跑到拐角處,就聽見下面有人喊:“他往樓上跑了。”
我心裡一陣慶幸,慶幸那人說的不是:“他倆往樓上跑了。”看來,我還沒被人當成陳永興的同夥。
茶樓上面是住宿的單間,一條走廊,兩排小門。
陳永興邊走邊脫衣服,全身上下脫得赤條條。然後一腳踹開一間房門,把我拉進去,伸手就開始扒我的衣服。
沒人願意被別人扒光,即使對方也是個大老爺們。我拼命反抗,但是無濟於事。陳永興扒掉我的衣服後,開始一件件穿上。
我怎麼也是幹部子弟,有文化有身份。實在受不了赤條條站在地上。無可奈何,我只好撿起陳永興的衣服穿上。
陳永興穿戴好,很滿意的看着我。
我問他:“你這孩子怎麼回事?你又是怎麼回事?你這是要幹嘛?”
陳永興只是笑着看了看我:“既然你到過那座山,我就會再來找你的。等我消息吧。”
我還要再說話,陳永興已經抱着孩子從窗戶跳下二樓。順着茶館後面的小巷翻牆越戶得溜走了。
隨即房門被撞開,我被一羣便衣摁倒在地。
我大叫:“我是人質,我被剛纔那個人劫持了。”我留了個心眼,沒說陳永興的名字,不然不好解釋爲什麼我會認識他。
便衣們抓着我的頭髮把我腦袋提起來。確認了我的確不是陳永興之後,都有點喪氣。其中一個人很生氣得打了我一嘴巴。
我什麼時候受過這氣?就算是坐牢的時候看守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我大喊:“我叔是柴建功,你敢打我?”
顯然,我叔叔的名字他們是聽過的。抓着我胳膊的兩個人不由自主得鬆開我。其中一個貌似是他們的頭頭,問其他人:“你們認識他嗎?”
這些人都搖搖頭,其中一個說:“管他是不是呢。柴建功怎麼了,難道咱們還怕了他?”
那個頭頭說:“柴建功人脈很廣,能不得罪,最好還是不要得罪。這樣,小趙,你去給姓柴的掛個電話,說話客氣點。”
一個年輕的便衣轉身跑出去了。
我在旁邊聽得滿肚子問號:“這些都是什麼人啊。”
過了一會,那個小趙跑回來,衝那頭頭點頭說:“確定了。是真的。”
那頭頭向我敬了個挺應付的禮,說:“不好意思了,兄弟,有機會再見。”
打我的那人也跟着敬了一禮,但是什麼話也沒說。
這倆人太傲慢了,打了人隨便說兩句這種場面話就可以了嗎?但是現在他們人多勢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乾笑了兩聲,下樓就走了。
回到家我問我叔叔那些人是誰。叔叔只是說:“幹好你該乾的就行啦。不相干的不要去攙和。”
這話說的,是我願意攙和的嗎?
接下來的日子,我照樣在街上閒逛,不過目的不再那麼純粹了。我時刻留意着陳永興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給我留了暗號。但是每天都一無所獲。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一月有餘。那天我正在家裡看書。突然來了兩個人,點名要來見我。
我意識到可能是陳永興的消息到了。不過這麼明目張膽得送消息,有些太匪夷所思了。
一問之下,發現那兩個人原來是某某大學的。這大學聽名字就不怎麼樣,但是好歹也算是大學。他們問我願不願意去他們學校教歷史。
我很詫異,怎麼了就讓我教歷史?
那兩個人就開始說恭維的話,什麼見解獨到,什麼文筆犀利。
我說:“打住,怎麼回事?你們確定沒有找錯人?先不說我沒什麼見解,就算有,你們怎麼知道獨到不獨到?”
那倆人拿出一張報紙來,說:“這位柴先生不就是您嗎,我倆也是打聽了很久纔打聽到的。上德寡居,佩服佩服。”
我接過報紙來看,呵!還是個知名刊物。再看那篇文章,分明就是那天我在茶館隨性寫的。我不記得我投稿來着啊。
突然我明白了,這稿是陳永興投的,當初我把稿子放到上衣兜裡,後來他又穿走了我的衣服。
這就是他給我的暗號!
想到這裡我很激動。不過這種激動並沒有眼前的激動強烈。因爲即使找到陳永興,也不過是瞭解一樁怪事而已。而現在,有一個當大學老師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當即就答應了。第二天就坐車到了那個破大學。包吃包住,當起人民教師來。
說實話,一開始我還惴惴不安,我只是個剛放出來的政治犯,在牢裡讀了幾本史書,就這水平教學生,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後來和同行接觸多了我就釋然了,他們水平比我還差。經歷了十年知識荒,我這種半道出家的人都算有大學問的。
既然被人捧着,我就得加把勁不讓人失望,於是我當真研究起歷史來。這麼一研究,我就覺得我這性子做學問最合適不過了。隨着成果越來越多,職稱也越來越高。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我在那個大學教書教了一個星期不到,我家就頻頻給我捎信,說有個女士來找我,已經來了三四趟了,我最好能回去看看。
於是我請了個假,上午回家,下午的時候那女士又來了。
我一看見她就樂了。這不是文工團的郝華嗎。
我又到上次那茶館。和郝華面對面坐了敘舊。
郝華說自從我們被調走後,她是日等夜等,始終沒見我們回來。後來她們團被劃給別的師。
過了些時候,她聽說我們師在哪哪駐紮了,於是她順着師的番號回去打聽着找我。結果發現師裡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這支部隊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了。再過了些時候,她就復原了。
她復原之後由於有文工團的經歷,很容易就被分到了報社。恰恰就是刊載我文章的那一家。
郝華說,她看見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是很激動。按照郵戳上的地址找到北京來。然後在北京漫無目的得託人打聽。好容易打聽到我,結果我已經出門去教書了。
我聽得心裡熱乎乎的。問郝華這幾年過得怎麼樣。有孩子沒。
郝華說,沒孩子,結過一次婚,不過離了。
其餘的不用多說,總之我倆在北京城轉悠着玩了幾天,關係就算定下來了。又過了幾年,有了莉莉。
其實那天我倆在茶館喝完茶之後,我就說起陳永興的事來。郝華勸我別摻和他的事,陳永興是殺過幾萬人的大魔頭,誰知到他會再幹出什麼事來。
但是我覺得陳永興雖然神神叨叨的,但是看着不像是個壞人。而且我很想弄清楚當年的事,也算是給羅小武的母親一個交代。這兩年我一直沒臉見她。雖然她來過我家很多次,說小武連累我坐牢了,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郝華擰不過我。於是陪着我從報社裡翻出寄稿的信封來。然後打着我叔叔的名頭,要求郵局幫我查這是從哪寄來的。
郝華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是柴建功的侄子,吃驚不小。這種感覺讓我有些飄飄然。
最後一級級查下去,一直查到北京和河北交界的一個小縣城。那裡的工作人員一聽說我叫柴少榮。還沒等我亮出柴建功侄子的身份來,就說:“啊,對,就是你。等你一個禮拜了。”
我說:“怎麼的?莫非有人找我?”
那工作人員在架子上找了一會,遞過來一個信封,說:“不是人,是信,一個禮拜前寄來的。”
我看見那信封上寫着柴少榮三個字。打開一看,第一行字就是:“能找到這來,看來你文采不錯,那稿子被錄用了。我是陳永興。”
這封信很短。簡明扼要得講了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當年軍中那場襲殺,瘋的不是他和手下的三千士兵,而是其餘的那幾萬人。他們已經不能再被稱爲人,爲了民族大義,他不得不下令開槍。被捕後,陳永興只能裝瘋,給自己爭取點時間。
第二件事是:當日懷中的孩子是陳永興的兒子。孩子的母親給他起名叫陳明拾。不過,現在這孩子只能暫時放在一個遠方表叔那裡。表叔姓程,如果日後我見到了,希望照顧着點這個孩子。
第三件事是:陳永興決定回到當年的荒山,了卻一些舊事。至於荒山在哪裡,隻字未提。
第四件事是:那天的便衣最好不要惹,惹不起。
信的末尾說,如果沒死的話。他還會再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