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凱麗對我說:“咱們家是北京郊區的,那時候,你外公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長期關押,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直到那一天,家裡闖進來一個人。進來後二話不說,先是翻箱倒櫃,把僅有的一點口糧翻了出來,吃了個精光。吃完之後,又在院子裡挖坑。
“我以爲是造反派,躲在屋子裡不敢出去。那天是晚上,月光明晃晃的照在這個人身上。我看見他滿頭亂髮,身上似乎還有些血跡。不像是造反派,倒像是個搶劫犯。於是我放下心來,大着膽子走出去,喝道:‘你是誰?’
“那人不理我,站在院子裡只顧挖坑。我走過去,推了他一把。他不爲所動,只是瞪了我一眼。我看見月光下他的臉蒼白蒼白的,上面沾着不少血。有點害怕了。
“這時候,鐵鍬一聲脆響,像是觸到了什麼東西。他蹲下來,從坑裡抱出來一個罈子,然後,從罈子裡拽出一個包袱來,看也不看就綁在身上。
“我心裡大爲奇怪。怎麼我家的東西,這個人這麼熟悉呢?倒像是他埋下去的一樣。那時候,家裡已經被抄了不知道多少遍,像過秕子一樣篩了又篩,早就再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所以這人拿我的東西,我也不在意。只是心中好奇,於是問他:‘你是誰?你背的是什麼?’
“那人已經走到門口了。這時候扭頭問我:‘你是唐老先生的女兒嗎?’
我只是說:‘我確實姓唐。’
他又問我:‘你的家人呢?’
我說:‘都不在了。’
這人想了想,說:‘一個也沒有了?’
我說:‘我爸被抓走很多年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幾個哥哥被殺了,媽媽幾個月前投井了。’”
說到這裡,唐凱麗俯在桌子上,哭起來,哭的很是悲切,估計想起了當年的傷心往事。
我看見這個場面,撓撓頭,實在不知道怎麼辦的好。
楊念魂走過去,拍了拍唐凱麗的背。
其餘的人都各自坐在角落裡。像我一樣,裝作癡呆,無動於衷。
唐凱麗哭了一會。抹了抹眼淚,接着說起來。
“那人聽見我的家人都不在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音調也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說了句:‘你爸爸也不在了。’
“我聽見這個消息,也只是哦了一聲。在那個時候,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蹟,死了,纔算是正常。其實在心裡,我早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人轉身走過來,對我說:‘我叫陳永興,你在這也只是受苦,不如跟我走吧。’
“那時候,我被一羣小將五天一大斗,三天一小鬥。早就有心逃走。只不過,只要逃了,就是通緝犯。何況,路上艱險重重,能不能活下來還得兩說。但是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把心一橫,說了聲:‘好,我跟着你走。’
“就這樣,我就跟着陳永興逃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不過,這一路上他倒沒有讓我餓肚子。每天晝伏夜出,或偷或搶,我的伙食甚至比之前大爲改善,身上也有了力氣。
“後來我才知道了,我的父親被抓走後,並沒有被關到監獄裡,反而待遇優厚,和一些學術上出類拔萃的人物搞研究。之後,他們被送到荒山,並死在了那裡。這麼說,陳永興倒成了我的殺父仇人了。不過,我不恨他,我知道,真正害死我父親的,不是他。
“陳永興告訴我,他這麼多天來東奔西走。一方面是自己含冤莫白,想知道爲什麼自己忽然就成了叛國賊了,另一方面,也想查查,我爸爸到底在研究什麼,爲什麼想讓所有人都去死。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東躲,並把那些專家留下來的資料給他認爲可靠的人看。開始的時候,他以爲那些不認識的文字是外語,直到被很多人看過之後,他才發現,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文字。或許,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讀懂他們了。
“我爸爸從荒山回來之後,曾經告訴陳永興,在院子裡埋着些違禁的東西,但是至關重要。當時,陳永興聽了這話很高興,認爲我爸爸相信他,把這麼機密的事都肯告訴他。直到三天後,那些專家發瘋,陳永興才意識到。我爸爸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也就不擔心什麼罪名了。”
我問唐凱麗:“那些重要的東西是什麼?解讀那些資料的文字?還是他們在荒山的發現?”
唐凱麗苦笑了一聲:“都不是,是幾本醫書。我現在的這一身本領,就是這幾本書打下的基礎。”
我們所有人都嘆了口氣,覺得這老爺子也太不知道輕重了,放着那麼多機密事不說,偏偏放幾本醫書。
唐凱麗說:“後來我們呆的時間長了,日久生情。就結了婚,有了孩子。就是你。我想找個安靜的山村,隱居一輩子算了。但是陳永興不同意。他說,我們這些人,不可能安靜的活下去。
“我不信他的話,一直和他吵。他終於妥協了,我們藏在程家莊,住在陳永興表舅家裡。我們藏得很隱蔽,誰也不知道。我們原本打算住一年,等風聲過去之後就走,沒想到,只住了一個月。
“也就是那時候,我們認識了老麻頭。不知道是天意,還是有人安排。老麻頭串門的時候撞見了我們。但是他沒有向人告發。可能那時候,農村人隱匿有歷史問題的親戚很常見吧,鄰不舉,官不抓,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陳永興和老麻頭一見如故,情投意合。兩人很快引以爲知己。我知道,他那時候成天和千眼井的大丫頭鬼混,也就是你的八嬸。我偷偷見過你那八嬸幾次。但是她沒有見過我,所以我認識她,但是她不認識我。
“後來,老麻頭說他要和大丫頭結婚了,想請我們去喝喜酒。但是我們去不得,平白無故,程家莊多了兩個人,一旦被人知道了,肯定得讓人抓走。於是老麻頭邀請我們去他家。晚上的時候,把大丫頭也叫過來,我們四個人互相認識認識,喝一回酒也就算參加婚禮了。
“那天晚上,風很大。我和陳永興還有老麻頭,圍着個爐子暖酒。我們還在嘀咕,大丫頭會不會來,這麼冷的天。老麻頭倒是挺自信,說大丫頭言出必行,從來沒有食言過。
“果然,過了一會,有人咣咣咣砸門。老麻頭很高興,也很得意,對我們說:‘我就說吧,大丫頭說到做到。’然後,他就去開門了。沒想到,站在外面的不是大丫頭,而是一羣男人。他們手裡拿着槍,頂着老麻頭的腦門就進來了。
“我頓時手足無措,想逃。但是陳永興拉住了我,他悄悄跟我說:“一會別輕舉妄動,他們讓咱們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千萬別硬碰。”那些男人走到屋子裡,看了看沒有別人。領頭的衝陳永興笑了笑,打了聲招呼:“陳司令,乾的不賴,抓住這小子,給你記頭功。”
“陳永興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攥着我的手。老麻頭問那些人:‘老婆婆反悔了?不同意大丫頭嫁給我?’他到這時候,還以爲這些人是千眼井的老婆婆派來的。那個男人笑了笑:‘你裝什麼傻呢?我們是陳司令的手下,專門抓你來的。’
“從那之後,老麻頭看我們倆的眼神就不一樣了。當晚,我們就被帶走了,也沒顧得上你。大力。幸好那天我們沒有抱着你去,不然的話,恐怕你也不能倖免於難了。”
我問唐凱麗:“照這麼說,你們和老麻頭熟得很?”
唐凱麗點點頭:“二十年前,我們當過一個月的鐵哥們。”
我說:“不能啊,怎麼從來沒聽老麻頭提起過你們?我住在表老爺家,他肯定能猜出來我是誰啊。”
唐凱麗說:“他怎麼會提我們。他覺得是我們把他抓走的。讓他誤了大丫頭的婚禮,讓他死了兒子。他簡直恨我們入骨,怎麼會提起我們呢。這些還是你表老爺後來告訴我的,沒想到老麻頭這麼慘。”
青龍拍拍鐵蛋的肩:“大仙,你別難過了。老麻頭的兒子沒有死。這不是在這呢嗎?又給咱們找到了。”
唐凱麗驚喜得看着鐵蛋:“你就是老麻頭的兒子?不錯,不錯,這氣質也像。哎,算起來,我還是你嬸子呢。”
鐵蛋什麼也沒說,一口濃痰吐在了牆角。
我忽然覺得心底裡升起一股寒意:“怪不得啊,這些年我找老麻頭理髮,他總是對我冷嘲熱諷不大熱情。我還以爲他這個人就是這麼個脾氣,原來這裡邊有深仇大恨吶。幸好這老頭沒有對我下手,不然的話,趁理髮的時候,剪刀往我脖子裡一紮,我就沒救了。”
我問唐凱麗:“後來,那些人把你們帶到哪去了?”
唐凱麗環顧了周圍一圈說:“就是這。他們進了楊家人的地盤。我被留在了外面。被專人看管。這也有點把我要挾爲人質的意思。好讓陳永興盡心幫他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