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麒麟山的深夜如冬夜般冷寂,沒有一絲聲響。
遠處的視線一刻都沒有挪開過,她已經在這裡藏匿了整整一天,不,不能說藏匿,是被監視,自從進入麒麟山,她便沒逃出過索命無常的眼睛。
她的身體愈來愈冷,可胸口還是不停的鮮血翻涌,止不住的嘔血,經過一天傷痛的折磨與奔波,那致命的飢餓感也禍不單行的來湊熱鬧,雪上加霜。
整整一天,圍在麒麟山外的軍隊都沒有進來跡象,其實,當霍之過了一個時辰都沒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外面出了狀況。
一切都是始料不及的。
她本以爲可以順利的脫身,卻沒想到南宮瑾出現,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的亂黨與羌人都在這裡等着他們自投羅網。
最大的錯誤是沒有堅持將趙鬆斬草除根。
納蘭惜諾的頭愈來愈重,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這時,遠處一直藏在暗處的身影迅速閃出,朝着她疾速奔來。
營帳,獨孤裘坐在輪椅上,沒有面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突兀的雙眼在燭光下輕輕眨動,讓他看起來更加駭人。
一旁,獨孤巖似笑非笑,他不能說話,可獨孤裘卻懂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爲什麼不動手。南宮瑾現在就如他們手中螻蟻,爲何不動手?
獨孤裘沒有回答,突然,一道魅影忽閃而過,白色身影在獨孤裘的身邊停留了不過一秒,然後又疾馳不見蹤影。
獨孤裘原本寒冷的目光裡,閃過一絲光芒,隨意滑動輪椅,朝外走去。
走到帳簾前,獨孤裘停住,淡淡道:“不要着急。”
獨孤裘的帳內,牀榻上,納蘭惜諾面色慘白。營寨的軍醫一臉愁眉,卻是不知該怎麼辦。納蘭惜諾受的是內傷,而且那掌法實在狠毒,不會傷及五臟六腑,卻是讓人吐血不止,又無法用藥,一直讓人就這樣活生生的失血而死。
獨孤裘示意軍醫先退下,他滑動輪椅,靠近牀邊。然後從懷裡掏出一顆藥丸,輕柔的捏住她的下巴,喂她吃了下去。
吃下藥丸,納蘭惜諾猛地皺緊了眉頭。那藥丸確實有護心的功效,就算人的五臟六腑都碎了,就算已經命在旦夕,吃下它也可以撿回一條命。但是服下去會有劇烈的痛楚感,那樣的痛楚感他是知道的,當年,他就是因爲這藥撿回一條命。
納蘭惜諾只是緊皺着眉頭,竟一聲未吭。過了一會兒,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呼吸也開始變的輕鬆。
獨孤裘看着她,原本寒冷的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無法掩飾的溫柔。他對這個女人,始終是無法冰冷,無法不近人情,他也不知這是爲什麼。
也許有那麼一刻,他看着她那再平凡不過的臉,那臉上的淡漠的決絕,讓他心動。
但是那樣的心動也只是片刻,他自知,他,配不上她。
他是一個早已死了的人,十年前就該死去,苟且活在這世上,爲仇恨而生的人。他沒有資格去愛,何況,他這副樣子,憑什麼去愛?
牀上,納蘭惜諾不適的欠了欠身,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獨孤裘有一瞬的無措,低頭間,對上了她望來的目光,卻是一窒。她的目光沒有了以往的傲然與冰冷,充滿了仇恨、失望、懊悔。
懊悔?她在後悔什麼,後悔當初沒有一劍殺了他?後悔自己沒辦法動手殺了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一刻,她恨他。
他很少從她的眼裡看到這麼多的情緒,她一向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哪怕是死,也無法讓她有半分的動容。
可這一刻,她變的完全不像她。
爲了誰,爲了南宮瑾嗎?
爲了南宮瑾,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要?
納蘭惜諾準備起身,獨孤裘伸出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先不要亂動,好好修養幾天。”
說着,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就算要救人,也該先把傷養好才能救。”
他知道,現在只有這件事才能說服她乖乖的躺下養傷。只有養好身體,纔有力氣對付他,纔有力氣去救南宮瑾,這樣的理由,她才能夠接受。
果然,納蘭惜諾沒有反駁也沒有掙扎。她一句話沒有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不懂獨孤裘是什麼意思。
獨孤家與南宮瑾是不共戴天的滅門之仇,本身她藏匿在外面已經無法再做什麼的時候,心中已經絕望,這樣的時間,足夠他們殺南宮瑾一萬次了。
可是,獨孤裘現在卻說這樣的話,意思是,他還沒有死?他們還沒有殺他?
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索命無常從一開始就在暗中跟隨着她,卻一直是跟隨沒有動手,按照她當時的情況,根本抵擋不了他們哪怕一招。
他們應該直接殺了她的,如果是他們的話,也該毫不猶豫的殺了南宮瑾。
但是,他們非但沒殺,獨孤裘又把她救了回來。她纔不相信他是衝着什麼往日情誼而救的她,往日他們沒有什麼情誼,只不過她打贏了他,僅此而已。
“爲什麼救我。”許久,納蘭惜諾緩緩開口。
獨孤裘的眼眸輕微的抖動了一下,他以爲,她已經不屑再與他多說一句。開口了,反而讓他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雖然,沒人看的出他是在笑。
“你還記得我爲什麼會隨你到柏明樓嗎?”
“當時以爲只是因爲我贏了,現在看來,並不是。”
獨孤裘看向納蘭惜諾,她又恢復了往日的冰冷,可這冰冷卻比往日的要傷他一萬倍。
她的意思是,他隨她入柏明樓,是爲了今天?是陰謀?
“不。”他搖頭。
“不是因爲你贏了我,也不是早有圖謀,對於天下,我們沒有興趣,一個已經死過的人,一個已經一無所有的人,還要天下做什麼?”
“哦?呵呵,難不成你想說,你是因爲敬佩我,所以甘願跟在我身邊出生入死?”納蘭惜諾忍不住的嗤笑。
“是。”他的語氣異常篤定。“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可是,當你兩招之內贏過我,當你知道我是獨孤裘,當你一念之間就可置我於死地卻又放過我的時候,我是真的欽佩你。”
“尤其是……在知道你和南宮瑾關係的時候,在你明知道我一定不會放過南宮瑾,警告着會殺了我卻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放過我的時候,那份欽佩,就已經不止是欽佩。”
納蘭惜諾別開臉,皺緊了眉頭。不知爲何,眼睛忽然脹得厲害,那些過去歷歷在目,她曾示心軟爲恥辱,卻又一次次的同情着不該同情的人。
同情會讓人變的軟弱,更會讓一個殺手變的不堪一擊。
“你可知,這世上最難得的是什麼?”獨孤裘問她。
她沒有回答,她自然知道,最難得的,也是最致命的。
“你信任我。”獨孤裘的眼眶有些泛紅,他本已對這世上所有的情感絕緣,曾經經歷過的痛苦讓他不再敢相信這世界半分。
她又何嘗不是?有那一身的本領,那般冰冷,定然也經歷了不爲人知的痛楚。
可她,卻仍舊寧願多信這世界一分,就算是敵人,她也願意去相信,因爲她更相信自己,她堅信就算自己把信任的利劍交給別人,也有把握保護自己的周全。
她想多一點的包容,因爲她最知道仇恨是這世上最令人煎熬的東西。
這世上,最難得的是信任,最致命的是信任,最不容利用的,也是信任。
所以,他殺不了她。就在這最後一刻,夢寐以求的一刻,南宮瑾在他的手裡,他可以報仇雪恨,但是,那仇恨卻比不上了她的信任。
他沒有辦法辜負她。
“呵……”納蘭惜諾冷笑。“你是在諷刺我嗎?”
諷刺我的軟弱,諷刺我的下不了手,諷刺我盲目的自信把自己和他害到這般田地?
“不,不是!”獨孤裘竟有些焦急,他不想她誤會他。
納蘭惜諾擡眼,看向他,他焦急的語氣讓她遲疑了一下,但是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沒有表情的面容上一雙眼眸突然失落。
他不是在諷刺她,卻也不知該如何去解釋。因爲那答案,不該說出口。
“怎麼才能放過他?”納蘭惜諾的語氣裡,竟有一絲的妥協。
爲了南宮瑾,她願意妥協?驚詫之下,是更深的落寞。
納蘭惜諾的腦海裡快速分析着局勢,他們沒有殺南宮瑾,又救了她,那就只能說明,他們現在還有一些利用價值,至於他們想做什麼,她不得而知。
如他所說,應該不會是想要奪取洛天,如今聖金國依然是獨孤家的,而且,是附屬國中最爲強大的,還有一個那樣的天之驕子。
若想天下大亂,又何必費這一番功夫?
最奇怪的是,既然他們都活着,爲何不回到聖金國?而且,獨孤寒又怎會不知他們仍舊活着,知道他們活着,又怎麼會把他們拒之門外?
看到納蘭惜諾的疑惑,獨孤裘沉默片刻,緩緩道:“作爲我救你一命的報答,聽我講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