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下士兵們,看着主將下令射殺自己人,特別是那些正在浴血與敵搏殺的將士,心理會瞬間崩潰,這等於是自掘墳墓啊。
巴顏雖然認爲李過魯莽至極,但他絕不認爲李過會是個傻子,連這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可很快,巴顏再次被自己的判斷打臉了。
炮聲突然密集,瞬間響成一片。
齊射?
巴顏張大了嘴巴,驚恐地看向城頭上黑壓壓的人羣。
在這種情況下,城下竟……齊射?
終於,巴顏瘋狂地嘶吼起來,“撤……令他們撤下來……快去,你這個蠢貨!”
可傻子都知道,這種膠着的時候,神仙也不能將部隊撤下來,這命令就是亂命。
巴顏情緒失控了,他也有失控的理由,因爲這次上城牆狙擊敵軍的,正是他的嫡系漢軍正藍旗一部啊。
死一個,就能讓巴顏心痛,何況是二、三千人徹底暴露在廣信衛的炮口下?
……。
這是一場人爲地屠殺。
殺敵,也殺自己人。
不用說城頭上正在苦苦支撐的將士了,就連城下,李過身後的將士們都在無聲地落淚,這是一種悲涼、無助、憤慨、絕望的落淚。
有幾個想不通的士兵,悄悄地抹了自己的脖子,他們心裡已經絕望了,李過往日的形象,在他們的心裡轟然坍塌。
許多時候,理,確實是那個理,可就是不能做,至少,不能由自己來做。
但李過做了,當着所有人的面,做了,正象他感嘆的一樣,“今日之後,世間再無忠貞營!”
可這個決定,無疑讓城下廣信衛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實際上,如果城牆上的攻城士兵被狙殺完畢,巴顏已經爲廣信衛準備了三千騎兵,漢軍正藍旗的騎兵,一旦放出城門,那就是草原上的狼追逐羊,廣信衛根本抗不住。
但被李過這麼兇狠地來了一招“敵我不分”。
擁擠的城頭上,數千人成了不會動的火炮靶子,任由彈片、彈丸四下飛濺、收割人命。
這樣一來,局勢被暫時穩定下來了。
彈片、彈丸確實不仇敵我,也正是不分敵人,倖存下來的機率都是一樣的,那麼,城牆上還是在進行着已經不成樣子的柔弱的“拼殺”。
譬如,一個廣信衛士兵驚恐地四下打量,然後用手中還沒有丟棄的刀,吃力地捅進了正搖搖晃晃起身的敵人的背部,然後,被他後面的敵人,用刀抹了脖子……。
象這樣的拼殺,不時地在城牆上上演着,再無那聲嘶力竭地呼號聲,只有爲活着而下意識地殺人。
殺人,只是爲了活着。
……。
既然城牆上還在戰鬥,巴顏就不敢開啓城門出擊。
道理很簡單,如果將最後的騎兵帶出城外,那麼,萬一城牆上被敵軍控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到時敵軍將城門一關,巴顏就只能讓騎兵用馬蹄踹城牆了。
敵騎不動,城外廣信衛就安全。
隨着天色漸漸暗下,李過終於下令鳴金退兵。
可鳴金是鳴金了,卻不會有一個活人會退回來,城牆上早已斷了退路的廣信衛士兵,除非從城牆上跳下來,再無別的方法撤退。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這一夜,城外所有廣信衛將士的心是提着的,所有人都注視着遠方城樓,聽着微弱的拼殺聲越來越低,最後不復存在……。
將士們看向李過的目光,已經很複雜。
就連李過的親衛營士兵,都下意識地遠離李過,就象是怕被傳染了瘟疫一般。
李過除了嘆氣……還是嘆氣,他知道,這一仗,怕是自己人生最後一場仗了。
李過哭了,揹着所有人哭了。
他心中有悔、有自責,也有怨恨!
他悔的是,早知如此,不如一到定遠就按計劃向鳳陽城進攻,那時阿濟格還沒有做好戰爭準備,至少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而現在,阿濟格已經部署妥當,廣信衛一頭撞上去,哪能不撞個頭破血流?
他自責於自己的搖擺和懦弱,既想北伐建功,又想穩妥安置忠貞營將士家眷,更想隔岸觀火,而後火中取栗。
他怨恨的是吳爭借刀殺人的狠辣,他將頭看向南方,吳爭,再沒有援兵到來,你就……得逞了!
……。
應天府北面,原王之仁水師駐地,龍潭碼頭。
一身戎裝的廖仲平,不等隨扈搭板,就躍身從戰船上跳下。
他擡起雙手,擁向碼頭上微笑着等候他的那個青年人。
廖仲平心裡的思緒萬千啊,六年前,這個從嘉定那座鬼城裡死裡逃生、僅僅是個哨官的少年人,短短六年,躍至了吳王高位。
而自己,從比他高數階,變成了效忠於他,世事如白雲過隙,一轉眼,便是百年身啊。
“勞吳王殿下等候,臣實不敢當啊!”
“國公客氣了,你在前方領兵,我閒着沒事,來迎迎你有何不可?”吳爭邊說邊上前,挽上廖仲平的胳膊,“地是你的地,酒是你的酒,我今日借花獻佛,就在龍潭你的帳中,爲你洗塵,如何?”
“固所願,不敢求矣!”
在廖仲平爽朗地笑聲中,二人聯袂而行。
……。
“王爺真是想讓李過廣信衛沒於鳳陽城外嗎?”三巡酒後,廖仲平藉着酒意,問出了一直困惑他的問題,“據報,阿濟格已經向泗州、臨淮方向調兵,尤以臨淮方向爲最,是整整一萬人馬啊,其中還有鑲藍旗滿騎三千……恐怕李過擋不住了!”
吳爭臉色平靜,擡手拿起酒壺,爲廖仲平斟了杯酒,再放下酒壺,舉杯嗞了一口。
這才放下杯子,說道:“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敵人也是兩個肩膀扛個頭,不比咱們少些部件,憑嘛他們就得輸?”
廖仲平輕籲一口酒氣,嘶了下牙,輕聲道:“可……我的左營和衛國公的建陽衛前鋒,與廣信衛僅隔百多裡地……眼見着廣信衛被兩面合圍,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啊。”
“怎麼?”吳爭斜了一眼廖仲平,笑問道:“你想救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