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儘量求得圓滿,以爲重來就沒有遺憾,每天太陽照常升起,但有些人卻從此不再見。
元召坐了一夜,也想了很多。其實,在小冰兒醒來之前,他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體經過。
那個孩子,也就是被小冰兒救回來的陸浚,他的身上其實並沒有太重的新傷,之所以昏迷,只是因爲激憤過度所造成的。
醒來之後,他哭着非要來看冰姐姐,於是,元一領着他來到了元召的身邊。
元召默默的聽着那些人間暴行,臉上無悲無喜。不是他不知道世事的兇險,可是終究還是太低估了人性的罪惡。
天黑下來的時候,陸浚和姐姐把老父安頓好,開始收拾家務。平白無故的招致這一場無妄之災,姐弟倆心情都不太好。好在左鄰右舍都很熱情,紛紛過來探望。
仗義每多屠狗輩!市井之間,往往反而能見真情。雖然都是些無職無權的平民,幫不上什麼大忙。但一邊義憤填膺的罵罵那些倚仗權勢作威作福的傢伙,一邊送來一些滋補物品,說些寬慰的話,這樣的溫暖,就足以讓這對姐弟感激不盡了。
陸家老爹終究是年紀大了,今日裡連驚帶怕,又受了傷,早已經沉沉睡去。
姐姐璐兒不放心小陸浚的傷,又用一塊柔軟的棉布浸了溫水,讓他脫去衣服,細細的給他清洗擦拭。
姐弟倆相依爲命日久,感情自是深厚。小陸浚看到姐姐伸過來的細嫩胳膊上,有着被那些混蛋弄出來的青紫傷痕,不禁心頭恨意又起。
他的腦海中閃過那個小姐姐揮劍的身影,要是自己也有那樣的身手就好了!如果自己學得那樣的本事,誰要是敢再欺負老爹和姐姐一次,他決不輕饒!
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在酒樓和人拼命時,都已經被撕扯的有些破爛了,璐兒便坐在昏黃的燈下,給他一針一線的縫補起來。
弟弟雖小,卻很懂事,從來不會要什麼東西,每個季節都只是一套換洗衣服,這套已經舊的不像樣子,等自己再攢些錢,一定給爹爹和弟弟都另做一套新的,璐兒姐姐一邊用細細的針腳把衣服縫好,一邊在心裡暗暗的想着。
終究是小孩子,睏意涌起,陸浚躺在那兒漸漸有些迷糊起來,眼睛一睜一合的,姐姐的影子便看不清楚。
在很久以後,陸浚還在想,如果自己提前知道,那會是姐姐留在世間最後的影子,他會不會舍卻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她留住呢?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假設……悲劇,便在毫無徵兆間開始了!
當紛亂的馬蹄聲踏碎街巷的寧靜,黑夜開始露出猙獰。
有大批身份不明的勁裝大漢包圍了這條街,禁止任何人走動。在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下,各執兵刃的漢子踢飛了陸家的院門,涌了進來。
他們來之前早已經接到命令,除了帶走那個姑娘之外,剩下的要雞犬不留,殺個乾淨!
陸浚是在睡夢之中,被姐姐驚慌的抱起來從後窗戶推出去的,房後是條狹窄的小巷,裡面堆滿了雜物。璐兒希望自己的弟弟躲在這裡能夠逃過一劫。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陸浚清醒過來,連忙爬起來時,他聽到了前面房間裡揮刀亂砍的聲音和老爹的慘叫,隨後是姐姐的尖叫和哭喊。
血涌上頭頂,目眥欲裂,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敗葉。他拼命的扒開擋在身前的雜物堆,跌跌撞撞的繞過院牆,直奔鄰着巷子的家門口而去。
那幫人行動很快,衝進陸家後,先亂刀砍死了陸老爹,然後抓住了璐兒,用刀柄敲昏,裝進鹿皮口袋裡。然而卻並沒有發現那個孩子的身影。
略微搜尋一遍,沒有找到。有人不耐煩兒起來,已經順手用火把點燃了房屋。夏日炎熱乾燥,火光沖天而起,馬上就成了熊熊之勢。
陸浚拖着一條從雜物堆中抽出的木棍,奔到家門口時,煙火之中,那些人正走出來,擄走了姐姐,上馬準備離開。
就死吧!隨便救不下姐姐,就一起死在這兒就好。陸浚如同瘋了一般,亂揮亂舞着手中的棍子,沒頭沒腦的打將過來。
羔羊面對着狼羣,即便拼了命,也只是送死罷了。對面有人冷笑了一聲,一刀就把他的木棒震飛了,然後幾把刀影閃過,就要把他亂刀分屍。
危急之際,忽聽“譁楞”一陣輕響,有人從飛馳而來的馬上縱身躍進人叢,揮劍削斷了殺人刀,救了陸浚的性命。然後轉身之間,手腕翻抖,劍鋒到處,近在咫尺的幾人已經翻身倒地,各自受傷。
陸浚血淚之中,早已看清來人是誰,正是早先送他們回家的那個小姐姐。不禁衝口而出大喊求救:“求你快救救我姐姐!他們殺了爹爹,又抓走了姐姐……!”
小冰兒是在看到火光之後趕過來的。她跟着元召在長樂塬上,輕易難得回長安一趟,與靈芝也是多日未見,兩個人見面,自然盡皆歡喜。說了一下午的話,靈芝卻捨不得走,反正回到侯府也沒有什麼事,小冰兒就住了下來。
晚飯後,小冰兒帶了靈芝來到梵雪樓最高的檐頂上,風高氣爽,甚是清涼。兩個少女在這裡說說笑笑,愜意滿懷。
然而過了不久時間,小冰兒耳朵尖,她首先聽到了隔着綠柳巷不遠的那條街巷間的犬哮騷亂。居高臨下看的清楚,有大片的火把在那兒聚集,然後火光就起來了。小冰兒當即就覺得心中不妙,她隱約記得,起火的地方,好像就是她送陸家姐弟回去的方位。
來不及與靈芝細說,只說了聲去看看情況,就牽出馬來,心急火燎的跑了。連靈芝在後面大聲喊她要小心,都沒有聽見。
打馬如飛,瞬間即到,還隔着有幾丈遠呢,火光中看的清楚,正有人要致陸家那孩子於死命。她當即拔劍而起,連傷數敵,救下了陸浚的性命。
小冰兒自小也是在巷陌間長大,在遇到元召之前,也吃過不少苦,受過無數的欺負。因此,對於人間不平事,她最是憤慨。聽到陸浚的哭喊求救,她心中早已怒意大盛。
少女嬌叱一聲,運劍如風,赤火劍帶着無盡的殺氣直奔前方揮去,這一刻,她下手再不容情!
然而,有些出乎意料,今天晚上來的這些人,竟然都是高手!這些人,絕不是那些紈絝公子身邊的護衛可比的,應該都是府中豢養的暗中力量。
刀光劍影,幾個照面之間,小冰兒心中微微吃驚,在她的全力攻擊下,對方雖然也有兩人被她殺倒在地,但自己要不是仗着身輕劍快,也差點被對方所傷。
雖然敵人很強,但小冰兒從來都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對手越厲害,卻反而更激起了她胸中的戰意。
唰唰唰幾劍逼退擋在身前的幾人,她縱身躍起,挺劍直刺站在馬邊的那人,陸家姐姐就被縛在那匹馬上,只要殺了旁邊的人,把她救走就好。
那人見長劍來勢如虹,也不由得暗自稱奇。卻並不慌張,把柱在手邊的一杆長槍,順勢一抖,撲棱一個斗大的槍花,直刺向身在半空中小冰兒的面門而來。
兵器對戰,有一句俗話說得好“一寸長,一寸強”!如果身手差不多的人對陣,長兵器運用起來是佔了很大便宜的。何況使槍的這個人,本來就是個久經沙場的高手,無論是對敵經驗,還是火候掌控,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冰兒所能比的。
槍劍相交,感受到對方的一股豐沛大力,小冰兒心中一沉,知道遇到了勁敵。她連忙借對方之力躍開,劍招一變,再次揉身而上。
然而無論她如何進攻,卻始終搶不到對方三尺之內,更不用說去救馬上之人了。她正焦急之間,忽聽身後陸浚的驚叫聲,原來是守在巷口的大隊勁裝騎士趕過來了。
就這麼一愣神兒的功夫,那人橫槍掃過,躲避稍慢,在她的肩頭擦了一道,小冰兒一個趔趄,忍住疼痛,不再戀戰。回身刺倒圍上來的兩人,一把抱起陸浚,躍上馬背,直奔黑暗中而去。
沒想到後面的人甚是狠辣,竟然都帶有弓箭,見追之不及,爲首之人打個呼哨,幾十張弓亂箭齊發,追魂奪命!
小冰兒一隻手護住身前的陸浚,另一隻手舞動赤火劍,遮擋招架,唯恐傷了師父相贈的這匹愛馬,黑夜之中,終究是被射中了幾箭,帶傷狂奔,穿過幾條街,一口氣堅持到長樂侯府門前時,心頭一鬆,就此昏迷。
從事情發生到天亮,不過就是短短几個時辰的時間而已,長安城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大漢皇都從晨曦中醒來,芸芸諸生,生活繼續。
然而,就在這幾個時辰之內,已經有太多的事註定了結局,有太多的人面臨着抉擇。悲或喜,成與敗,繁華與衰落,蛻變與盛大……!
元召整夜守在小冰兒的身邊,用神奇的醫術,挽回了這個小弟子的生命。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這個房間,但這並不妨礙他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答應下小冰兒含淚提出的去救回那個姑娘的請求,重新給她換過藥,看着她帶着感激和放心重新沉沉的睡去。元召站起身來,吹熄燈火,打開了窗子,早晨的空氣帶着清新,灌滿胸膛,這一刻,他的心中無比堅定。
看完了從幾個方面彙集過來的消息,這件事情已經很明顯,報復殺人,順便示威!如果不是自己剛剛蒙皇帝召見進宮奏對,他們對於這一點還有所顧忌的話,恐怕昨晚捎帶着連長樂侯府也已經成爲了攻擊的目標。
本來自己還寄希望於某些人能夠有所收斂,有些事最好在朝堂上解決。但戰鬥既然已經以這種方式提前開始了,那就戰吧!
清晨,長安各處城門開始打開,西城定遠門外,一支天還未亮就在此靜靜等候的騎兵隊伍,排成整齊的縱列開始進城。
守城的校尉有些吃驚,連忙按刀要上前詢問時,爲首的將官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從馬上垂下一塊金牌,在他臉前晃了一下,然後又收了回去。
校尉看的明白,心中大吃一驚。這塊雕有龍紋圖案的金牌意味着什麼,他們這些守城的將校都清清楚楚。連忙躬身退在一旁,施了個軍中禮節,示意城門邊的軍卒們放行。
城門校尉和軍卒們立在一旁,呆呆看着這支騎兵縱馬入城,人數並不是很多,也就是有四五百名的樣子,但展現出來的氣勢,卻與他們從前見過的隊伍都不相同。人人心中驚疑不定,都預感到今天長安城內可能要出大事了。
走在最前面的衛青把那塊金牌重新放進懷中,帶住馬繮,擡頭看了一下前方的街道,早晨還並沒有什麼人,顯得空空蕩蕩。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回到長安了,身後的弟兄們也同樣。
衛青今天穿上了盔甲,外面罩着一件黑袍,袍邊卻鑲了一圈深紅色的刺繡,顯得很威風。所有的五百騎兵,也是同樣的裝扮。這是元召親手給他們設計的,說是統一服裝,這樣才顯得精神。
果然,他們穿上後,自我感覺氣質確實不一樣了。肅穆、威嚴、帥氣、更增添了壯士的果敢之氣,所有人都很喜歡這件罩袍,平時都小心地珍藏着,不捨得穿。
但今天,每個人都穿上了盔甲,鄭重地披上了這件戰袍,因爲他們有一種預感,這件繡紅黑袍,也許會成爲他們以後獨特的榮譽標誌。此刻刀劍弓弩齊全,騎在馬上,踏上長安街頭,心中熱血激盪。
昨夜小侯爺派人連夜來到長樂塬他們的駐地,帶來了那塊金牌信物,還有他的一句話。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這是我個人的命令,也是陛下的命令,希望你們的第一次亮相,能夠精彩些!”
衛青揮了揮手,這一支精銳的力量,拐入另一條街,他們將在指定的地點待命,如隱藏的利劍,隨時準備出鞘發威。
在無人注意的其他城門口,有三三兩兩尋常打扮的人,也分批的進入了城內,然後彙集成不同的小隊,去往不同的地方,去準備各自將要做的事。
昨夜失火的那條街上,聚集着很多人,整條街都被燒完了,都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哭泣、悲哀、憤怒、咒罵……。彷彿感受到了這一幕,整片天空也如同這條街一樣,變得黑沉沉,太陽沒有出來,烏雲開始密佈。
得到消息的許多故舊親朋也開始向這邊彙集,遇到災難時,幫助和安慰,在這一刻就顯得非常重要。
長安府衙和巡武衛怕出事,又把人都派過來了 ,做着警戒和安撫的工作。然而,終究還是有不滿和憤怒開始在人羣中蔓延。昨天夜裡,有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殺人和放火的那一幕。而府衙和巡武衛到現在都還沒有去調查抓人,只會在這兒看着這些受害者,防止他們鬧事。知道這一切後,不僅在這條街上失去家園的這些人憤恨埋怨,聞訊而來越聚越多的長安民衆也都開始義憤填膺。
姚尚和雲猛站在街口,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場面,心中的憤懣並不比這些民衆少。事情已經一清二楚,人證物證都在,可是那位長安令王放並不敢去觸犯這幾家豪門,他躲了起來,到現在都不露面,只是命令手下們在這邊看着,不要讓民衆鬧事。
這樣的大人……!其實也怨不得他,這本來就是個沒有能力的人,據說是重金賄賂了丞相田玢,才坐上了這個位子,這樣的人你還指望他去與權貴抗爭?要是汲黯大人還在就好了,正好可以借這次的事好好打擊一下那羣無法無天的東西。
夜裡的時候,小侯爺倒是派人來找過他們,詳細的瞭解了府衙調查到的一切,他們兩人自然是知無不言,連同自己的推測都詳細的告訴了來人,讓他轉告小侯爺知道。
來人走後,他們心中有着隱隱的興奮和期待,難道說,小侯爺要出手了?兩人對視一眼,暗暗下定決心,如果元召肯出手,自己兩人必定竭盡所能、鼎力相助!
長安城玄武大街中段,這兒地勢較高,算是一塊風水寶地。兩邊全是豪華府邸,殿宇樓臺。此地也就是權貴豪門、朱紫之家的聚居之所了。
打頭第一家,就是信成候府。大漢萬戶侯的府邸自然有他的氣派,酈家的富貴奢侈,不是平常人家可以想象的。
與別的那些勳貴人家二代平庸無爲不同,酈家最大的優勢在於,信成候酈寄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位以賣友求榮而取得巨大好處的侯爺,是個真正的老狐狸。
見機行事、心狠手辣,做事不留餘地。酈寄雖然現在早已不上朝堂,但他在這些勳貴們當中的影響力,卻是無比巨大的。隱隱當中,酈家就是他們的主心骨。
其實,昨天夜裡的事,酈寄並不知情,這樣的小事,還並不值得入到他的耳中。只不過聽到酈平安和酈世宗在伺候他吃飯的時候,好像提過一句,今天兄弟們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想動用府上暗中的力量,去找一下場子,出口惡氣。
酈家兩兄弟就只有這兩個獨苗,大哥死的早,酈寄對這倆孩子從小就溺愛,什麼事都依着他們的性子。在他看來,只要不造反,別的事自己都可以擺得平。子侄輩就算跋扈一些,又算得什麼大事呢?
因此,今天一早,在聽到管家來報,說是門外有個自稱是叫元召的人,來府上要人的時候,他心中是有些奇怪的。
要人?要什麼人?還有敢上酈家來要人的?這倒是新鮮事兒啊!
正好閒着沒事兒,權當溜溜腿消化食了。酈寄忽然來了興致,隨着管家溜達着奔府門而來。見老爺子出動,自然有護衛隨侍人等一大羣涌上來跟在後面。
此是漢時長安,整條玄武大街空空蕩蕩,信成侯府門前,只有一個素衣少年,一輛馬車,在靜靜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