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陰沉天空下,當信成候酈寄登上府中高高的樓臺,看清遠處大街情況的時候,他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嚴重。
黑壓壓的一片,如怒潮如波濤,夾雜着憤怒的呼喊,轉過了街口,最前面的人流停了下來,隔着五六丈遠的距離,對面是刀山與劍林!
長安民衆人人赤手空拳,沒有武器,所憑藉的只是一腔憤慨。十餘家同氣連聲的豪門都把家中豢養的鷹犬派了出來,足有五六百人之多,在這危急的時刻,也顧不得那許多禁忌了。
各種兵刃器械,盔甲,弓箭都從庫房中搬了出來,面對着洶涌人潮,卻反而更激發了這些兇悍之徒心中的殺氣,在這世上,他們只聽從自家主子的意志,此前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有人越過街口警戒線者,格殺勿論!
各家府邸已經關緊了大門,家中所有男丁都手持器械上了牆頭警戒着,酈家也不例外。
酈寄感到有些棘手了,彙集的人太多了,他大略估計了一下,總得有上萬人之多。僅憑各家府中集合起來的這點兒力量,怕是震懾不住啊。
這麼多人招搖過市,難道長安府衙和巡武衛的人眼睛都瞎了嗎?他的心中不禁沉甸甸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思忖片刻,咬了咬牙,點手招過身後的護衛頭領,命他立即快馬去往北軍大營,讓各家軍中子弟抽調部分兵馬,馬上回來支援。
這樣做的結果,雖然有可能事後會被皇帝責罰,但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渡過眼前的危機再說,何況此事關係的不是一家,料想皇帝也不敢怎麼樣。
手下領命,不敢怠慢,打馬如飛,出北門而去。
刀已出鞘,箭已上弦,玄武大街街口,形勢一觸即發!
同一時刻,長安令王放在幾名心腹的護擁下,終於跌跌撞撞的來到了未央宮殿外。伏闕請罪,要求面君,稟報長安城大亂將生。
但現在皇帝沒有空理他,傳令就讓他跪在哪兒吧!因爲他對羣臣的訓話還遠遠沒有結束。
皇帝的長篇大論是從高祖劉邦誅殺逆臣開始的。那些往事距今並不太遠,大多數人都知道的很詳細。但皇帝今天的論調不同,他着重講了那些權臣的居功自傲以及對皇權的種種不遜,講了高祖皇帝的隱忍和顧念舊情,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才含淚誅殺了那些桀驁之臣。
皇帝講的很動情,羣臣卻聽得心驚膽戰。終於,皇帝結束了對歷史的回顧,話題一轉,聲音開始變得冷酷。
“朕讀史書,一直以來,對那些能善始而未得善終的開國功臣們,一直是懷有惻隱之心的。因此,對碩果僅存的本朝勳貴們是優容有加的。然而今天,朕不再這麼認爲了。因爲他們的殘暴已經讓朕無法再容忍了!”
劉徹的的聲音越來越激昂起來,在文武百官神色各異的表情中,他拍響了眼前的御案。
“朕身爲天子,秉承天意,牧養天下萬民,凡我大漢疆域內,皆是朕的子民。可是今天,就在這長安城中,朕的腳下,卻上演了令人髮指的罪行!如果這樣的事,朕都再視而不見的話,又如何有德自稱天子!”
轟隆隆的雷聲終於開始響徹在長安上空,皇帝的這些話,也如同雷聲一樣,震響在每個人的心頭。朝中真的要發生大事了!
“前段日子,有人指責朕失德,以致招來天雷的警示,朕不得不素服自省。可是相比起這些,朕更怕的是天下萬民的指責。想想強大的前秦是怎麼滅亡的吧!所以今天,朕將要做一個決定……。”
未央宮中的事,元召看不到,也聽不到。他催動的馬車開始向前,踏過街口時,對面爲首之人面帶厲色,毫不猶豫的一揮手,第一輪雨箭就射了過來,元召拔劍替後面的人遮擋着,但還是有十餘人被射倒在地。
“再敢上前,全部殺光!”有嚴厲的聲音斷喝道。
殺光?好吧,既然開始了,那就全部殺光吧!
元召提氣在胸,一聲長嘯出口,宛若龍吟不絕。
好似是一個信號,有馬蹄聲如同炸雷一般驀然響起在旁邊街巷,斜刺裡一彪精騎如同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所有人面前,人如虎,馬如龍,恰似一陣黑色的旋風捲過,直奔對面殺去!
站在高處觀望的酈寄大吃一驚!這、這是從何而來的一支人馬?怎的一點兒蹤跡都沒發現。難道這是那小子早就埋伏好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今日之事就太可怕了……!
然而已不容他多想,不過短短距離,轉瞬即至。馬上騎士全部是黑袍罩甲,縱馬之際,擎在手中的九臂連環弩已經先發射了一輪,對面的勁裝大漢們瞬間就被齊刷刷的放倒了好幾排。
一片慘叫驚呼聲中,飛馬馳過元召身邊的爲首將軍衝他拱了拱手,元召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府中事不用你們管,對面的這些,一個不留!”
衛青並不多說話,舉起劍來,做了個砍殺的手勢,五百精騎已盡知其意,出手再不容情。騎兵衝入人叢,簡直就跟屠殺差不多,在這空闊的大街上,連逃都沒地方逃。
人頭橫飛,鮮血迸濺,在這兒沒有投降,沒有饒恕,只有一個死字。有那身手好的,還想要拼死抵抗一番,然而,這樣的結果只會死的更慘。
九臂連環弩可不是吃素的,這支最先裝備上此種弩箭的騎兵,早已人人運用得嫺熟無比,遇到持刀抵抗的,二話不說,幾把弩箭齊發,馬上就死的透透的。
不到一刻鐘功夫,各家府中豢養的這批打手幫兇們,就被砍菜切瓜,消滅殆盡了!
酈寄和他的心腹們看到了府門外面發生的全部過程。他驚懼的把頜下鬍鬚拽掉了,都沒覺得疼。這樣的戰鬥力,恐怕連北軍大營的精銳也不是其對手,什麼時候長安出現了這麼一支厲害的軍事力量了!
五百騎兵耀武揚威,殺光了街上的全部對手,意猶未盡,連帶牆頭上那些觀望咒罵的府中護衛們,也被他們用弩箭射死了幾十個,剩下的嚇得縮回去再不敢露頭。
衛青在馬上緩行,掃視一遍,見無人漏網,遂連打幾個手勢,騎兵們分成幾隊,把玄武大街整個封鎖了起來。
赳赳威凜,鐵血氣勢,見者無不心寒。酈寄這時候也顧不得在上面觀望了,奔回大堂上,拔劍在手,急吼吼的命令府中剩餘的護衛們,全部集合起來,趕快把大門封死,不要讓外面的人衝進來。
雖然明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說不定下一刻自家子弟率領的援軍就馬上趕到了。
然而,他的希望註定是落空的。並不是只有酈家派出了求救的人,其餘的幾家見勢不妙,也早就派人飛馬去尋求支援了。只是等派去的人心急火燎的趕到北軍大營的時候,卻連營門都進不去。
找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營地內外一片肅殺之氣。一隊隊巡邏的漢軍士卒全神戒備,如臨大敵。好不容易找個機會探聽到一點兒消息,卻原來是老臣竇嬰持皇帝虎符,接管了北軍大營的指揮權。全軍都要在其號令下行事,營內駐軍,不得喧譁走動,都在各自的駐地老老實實待着呢。
奉令出來搬救兵的,都是各家族中的機靈之輩,看到這樣的形式,當時心中就涼了。看來對方是早有準備了,竟然連北軍大營這步棋都算計到了。再往深裡一想,更是毛骨悚然,竇嬰持虎符在此坐鎮?!那豈不是說,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完了,皇帝動手了!現在已經不是各家族與那個小小長樂侯的戰鬥,而是直接面對他背後的皇權,未央宮纔是他的強大靠山啊!
懷有忠心的就趕快往回跑,要把這個壞消息報給自家老爺知道,好趕快準備後路。而那些膽小的,已經預感到樹倒猢猻散的後果,直接打馬逃跑了事,連回去都不敢回去了。
竇嬰手扶皇帝欽賜的寶劍,坐在中軍大帳,所有將官都被召集了來,垂手而立,鴉雀無聲。
他的威望在軍中是無與倫比的,這是在當年平定七國之亂的千軍萬馬大戰中樹立起來的。當時朝廷軍隊兵分兩路,南下平叛,兩路軍的統帥分別就是竇嬰與周亞夫。
忠肝瀝膽、喋血疆場,大小几十戰,凱旋歸來,論功行賞,周爲太尉,竇爲丞相萬戶侯,那都是實打實的軍功得來的。今日軍中的這些將軍,當初也不過是他帳前聽令的兒郎。
“小子,有老夫在此坐鎮,免了你的後顧之憂,就盡情的放手去做吧!老夫倒是要好好看看,你這隻乳虎能打出一個什麼樣的新局面……。”
老將兩鬢斑白,虎威猶在,喃喃低語,有欣慰與期盼。
玄武大街上,剛纔的刀山與劍林都不見了,兇殘的殺手們變成了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屍體。剛剛見證了激烈與鮮血的長安民衆,心中都涌起巨大的希望,原來長期以來在長安市上作威作福的這些人,是如此不堪一擊。
看到最前面的馬車開始前行,沒有人再猶豫和懦弱,步伐堅定,緊緊跟上,也許這正義的一幕,今天自己會親自參與。
車輪碾過地上流淌的鮮血,兩道長長的痕跡蜿蜒向前。信成侯府門前,臺階依然是那麼高,但它已不是貴與賤的分界線,而是即將變成送某些人走下地獄的階梯。
侯府門前已經空無一人,元召能感受到躲在門後那些人的強裝鎮定和內心的害怕。身後的民衆已經塞滿了整個玄武大街,光是這種洶涌而來的陣勢,就足以使任何對手膽顫了。
一員黑袍騎將離開了隊列,開始打馬小跑起來,元召微微注目,這位名叫公孫戎奴的青年校尉,也是當初隨他去往北疆的壯士之一。
公孫戎奴朝着馬車的方向揮手致意,然後繼續向前衝馬,離府門還有幾丈的距離時,雙臂用力,把懷中抱着的一柄大鐵椎輪了個大半圈兒,呼的一聲就直貫了出去。
那鐵錐帶着風聲,直奔緊緊關閉的侯府大門砸去,耳邊只聽“咣噹”一聲,幾寸厚的大門洞開,有一扇直接打飛了出去,院中慘叫聲不絕,卻是連帶着傷到了好幾個持刀的護衛。
公孫戎奴並不停留,撥馬而回,繼續回到原位警戒。見他如此威勢,人羣中喝彩聲不絕,就連元召也在心中讚歎一句,好壯士!
這種鐵錐,乃是力士專用的武器,將近七八十斤之重,再重的有超過百斤者,沒有相當大的臂力,根本就舞不起來。
傳說當年韓國被秦滅亡,貴族公子張良流亡在外,爲報滅國之仇,招募勇士,乘始皇帝外出巡視之際,埋伏在博浪沙高處,待車駕經過時,以百斤大鐵椎擊其御車,人車俱碎,成爲齏粉。
可惜,打中的是副車,受老天保佑的秦始皇安然無恙,這事兒,讓留侯張良耿耿於懷了一輩子。
後來還有一次著名的大鐵椎事件,就是文帝時,淮南王劉長爲母報仇,用一把大鐵椎,把闢陽侯審食其一下子就打成了肉醬,可謂勇烈。
今日又見大鐵椎勇士,公孫戎奴,元召暗暗的記住了他的名字。
信成候府的大門已經被打開,人羣在暗藏其中的趙遠手下人等率領下,蜂擁而入。侯府護衛們舉刀過來攔截時,未曾想到,人羣中竟然有許多高手。
只見許多人掏出暗藏在身邊的兵刃,圍殺上來,片刻功夫,剩餘的這些侯府護衛們也已經被斬殺殆盡。
當驚慌失措的酈寄在酈家兄弟和幾個心腹的簇擁中,倉皇逃往後院兒的時候,回首之間,他從那些殺進府來的人羣中,竟然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那些都是隸屬於禁宮西鳳衛的人!酈寄臉如死灰,事情走到這一步,他終於明白過來,皇帝,終於要下重手了!
然而,他明白的太遲了。當他們利用勳貴團體的勢力,利用天意,逼迫皇帝就範的時候,已經註定了這個結局。
而昨天夜裡的事,以及那個姑娘的死亡,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進程而已。現在水落石出、圖窮匕見,剩下的只有生或者死,逃或者亡!
憤怒的壓抑,憋的太久,終於得到復仇的機會,平日裡的羔羊,也許會轉化成狼。
大批的民衆衝進信成候府,開始打砸殺搶,元召並沒有制止他們。就讓這些弱者放縱一回吧。這種憤怒的力量,應該讓朝堂上的那些人看到一次,也好在以後的歲月裡心存畏懼,引以爲戒。
但這樣的事,他只會允許發生在信成候府這個首惡之家,並且只有這一次。別的那七八家,都被衛青派人嚴密的看護了起來。稍後,他們自然會得到應有的制裁。
當憤怒的人們把這個萬戶侯的府邸砸了個稀巴爛的時候,卻沒有找到酈寄和酈家兄弟的蹤跡。難道他們趁亂逃出去了?
聽到趙遠派人過來的稟告,元召皺了皺眉,掃視了一眼戒備森嚴的街道,他不相信他們能逃出來,應該還在府中。他走下馬車進到院中,小陸浚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萬戶侯之家佔地很廣,殿宇樓臺無數,要挨着搜起來確實很費功夫。他們一定就藏在這其中,但到底會隱身在何處呢?
人羣還在嘈雜着四處打劫酈家的一切,時間緊迫,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必須要儘快的解決掉這一家,然後蒐集證據,上殿面君,好把剩餘的那幾家名正言順的繩之以法。
一個穿着普通人衣服的老者,走過元召的身邊,略微停住了腳步,開始低聲說話。
“即便心中再恨,也絕不能讓那個老傢伙死在你的手上,好好記住了,小子。嗯,在後院那處最高的樓臺下面,也許會有些驚喜在等着你,不妨去看看。呵呵!”
說完以後,並不多做停留,與元召擦身而過,揹着手溜達着遠去了。
陌生的面孔,熟悉的聲音,元召自然知道他是誰,心中暗暗感激。改變了妝容的老秀魚,對他的提點,完全是一片愛護。他不希望自己站在風口浪尖兒上,因爲這位老人,見過了宮廷內外無數的陰謀詭計,任何的赤膽忠心,恩寵信任,都不如保護好自己來得重要。
現在當然來不及想那麼多,後院兒的樓臺,很好找。原木結構,富麗堂皇,是平時酈家主子們在這兒休閒的地方。地基起的很高,所以這處樓臺也成爲了府內最高的地點。
樓臺內外空蕩蕩的,並沒有人。元召只瞥了一眼,嘴角閃過無聲的冷冷笑意。
“昨夜大火焚燒,使那麼多的人無家可歸,失去居所。而這豪門之中,竟然有這樣富麗奢侈的享樂所在,此正是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所建,留着何用?”
他雖然是喃喃低語,但身邊的許多人早已聽得清楚。當下有人振臂高呼:“以牙還牙,燒了它……燒了它!”
早有人從打開的庫房中,搬來油脂,點起火把。元召悄悄招了招手,陸浚走到他的身前,聽到他在耳邊說道:“去吧,那些害死你親人的傢伙就躲在樓下的密道里,去親手報仇吧。”
陸浚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他伸手抄起第一隻火把,用盡全部力氣,投到樓臺之內。隨後人羣中接二連三的火把也投了進去。熊熊火光沖天而起,片刻的功夫,整座樓臺上下都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