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聶壹的燕地大商人依然在青郊外酒樓等待着。雖然這段日子心裡有點兒着急,但他還是留了下來。
只是因爲他莫名的對那名叫元召的孩子有一種信心,這是源於他多年來歷經世事的經驗和閱人無數的眼光。
而今天,元召終於來了。並且不負所願,沒有辜負他這些日子的等待。
當聶壹聞到那股濃郁的酒香時,他心裡已是萬分期待。
卓瑛把後院酒庫打開,任憑元召指揮着幾個店夥兒往外搬他看中的酒罈。
元召驚訝地發現,酒庫中堆積的酒很多,多的出乎他的想象。這不由得讓他把這座酒樓的底蘊重新審視了一遍。
卓瑛其實長得很美,今年才二十六七歲年紀,正是最好的年華。她今天在素白衣裳外面罩了一件紅紗裙,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也不知道有什麼高興的事兒,正笑眯眯地站在樹蔭下,看着元召在忙碌。
一切都與元召預想的一樣,加熱蒸餾一系列程序過後,當酒液緩緩地從一邊的竹管中流出,淌進空酒罈裡,一種在後世熟悉的醇香慢慢散發開來。
元召用小陶碗接了半碗,喝了一小口品味一下,酒勁兒太沖了!條件還是不行啊,沒有勾兌的東西,酒精度太高。
一隻胖胖的手接過了他手中的碗,身材微胖的中年商人先是放在鼻端,使勁的嗅了一口氣,醇香撲鼻,酒意十足!他的眼睛一下亮了。
聶壹祖居燕地,世代經商,積累起來不小的家業,聶家在燕趙之地,也算是數得着的富豪了。
聶老太爺年紀漸老,逐漸不再過問經營之事,把權限分擔給了他們兄弟三人。而老大聶壹是最有頭腦和眼光的人,族中一切大主意都是他來決定的。
此時喝了一小口在嘴裡,一股辛辣衝勁直觸舌尖,幾欲催淚,辣勁過後,餘味醇厚,脣齒留香。
第一次喝到這種酒的聶壹大讚了一聲“好”!又忍不住喝一大口,隨即卻被嗆得連咳了幾聲。
元召忍不住暗笑,這種未加勾兌的酒,這麼大口喝誰受得了啊!
“好酒!真是好酒!”聶壹放下酒碗,連連誇道。
“草原上的那種劣酒已是烈性極大,可是跟這種比起來,那又是大大不如了!而且回味竟是如此香醇獨特,真是好酒。”
說完,看向元召的眼光已是十分欽佩。
元召微微一笑。
“那以聶伯伯看來,這種酒運往北地銷量如何?”
聶壹聽元召稱呼他爲伯伯,關係更顯親密,心下一動,若有所思,隨之口氣也親熱起來。
“元哥兒啊,你聶伯伯我的家族世居北地,自然熟知北方人習性。”說到這裡,他微微的嘆了口氣。
“北地天氣苦寒,燕趙多悲歌!從古至今,惡劣的自然環境造就了北方人堅韌的性格,豪爽、縱俠、慷慨之氣……,你說他們喜不喜歡這種極烈的酒呢?哈哈。”
“不錯!燕趙古國果然就是豪傑輩出之地。”元召在那個世界的家鄉就是河北之地,此時聽聶壹說起,不禁勾起心底思鄉情緒,隨口吟道: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他的聲音並不大,一邊看着那酒一邊似是喃喃低訴,但附近之人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李白的這首《俠客行》感染力太強了!第三四句脫口而出的時候,周圍已經寂靜下來。聶壹睜大了眼睛,他雖然是商人身份,但也是讀過書的人,詩句好壞還是辨得清的。只覺這幾句聽在耳中,似有熱血在心中翻滾,不覺呼吸竟然急促起來。
不遠處樹蔭下的卓瑛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幾個店夥兒停下了手中的勞作。
在一邊幫忙生火的小冰兒和崔弘則是滿臉仰慕的看着元召的背影,只是感覺他現在好像有了另一種不同氣勢!
不知道什麼時候,酒樓朝向後院的一扇窗戶被悄無聲息的推了上去,幾個身穿青布袍衫,頭扎方巾的青年人靜靜從几案邊站起,目光往這邊望過來。
卓瑛回頭與站在最前面的那個英俊男子目光相對視,眼眸之間滿是柔情,那人則衝她點頭微笑,眉目清朗,一手執杯甚是瀟灑。
只聽元召繼續吟誦下去,聲音漸高: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一首太白俠義豪情頌罷,真是滿座皆驚!窗邊已經先是有人大聲喊了一聲“好!好句!”
元召轉頭看時,只見那酒樓內窗邊幾人離座,繞過角門走出來,皆是讀書人打扮,器宇不凡,大步來到近前,還未及開口相詢,卻忽的一陣撲鼻酒香迎面而來。
這幾人本來是聽到了元召吟出的那首詩卓逸不凡,想近前討教的,未曾想卻先聞到如此好酒氣息,頓時大喜,一時倒先把注意力轉到這上面來了。
“長卿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這麼純釀的酒卻不拿出來給我們喝?”
“就是啊!只是這麼一聞,就可斷定此必定是從未見過的好酒。小弟等今天必定要嘗一嘗的!”
“一定要嘗!不可私藏……!”
“卓家嫂夫人可不能小氣,如此好酒可否給我們幾兄弟一品?”
只見那走在正當中的男子微微笑着,神態儒雅,點了點頭。
“有此佳物,長卿不敢藏私,自當與諸位賢弟共享,只是說來慚愧,在這青郊外酒樓,這樣香醇的酒氣我也是第一次聞到呢!呵呵。”
其餘幾人聽他這樣說,倒是微微感到驚愕。
這時卓瑛從一邊走了過來,笑吟吟地開口說道:“這種酒卻是剛釀出來的,你們今天倒是有了口福,不妨一嘗,試試滋味如何。”說完她看向元召,以目相詢,元召點點頭表示現在可以喝了。
那幾人見她詢問剛纔吟誦詩句的那個小孩子,微覺奇怪,不過聽說可以嚐嚐這種酒,都一下興奮起來。
那名叫長卿的男子上下打量了元召幾眼,溫言問道:“敢問小郎,剛纔所吟誦詩句是何人所做?卻是從未聽說。”
元召微微搖了搖頭,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那個啊,我也不知道是誰胡亂寫的,聽我從前的道長師父念過,覺得有趣,就記在了心中。”
對方聽他如此說,倒是沒有起什麼疑心,只是略帶遺憾的點了點頭。
“詩三百以言情言志,前人作結。只是如你剛纔所頌的這樣作詩作句,從前所無,聽起來卻又這般簡潔明快、激昂慷慨……!能作此句的一定是世間的大才啊!可惜無緣得見,甚是遺憾。”
那幾個同行的書生也不約而同地嘆息幾聲,議論幾句如此好的詩句待會兒不妨書寫下來,細細品評。
元召眨巴眨巴眼睛,裝作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擡頭卻看到對面的女子用手指點了點他,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這時卓瑛早已吩咐店夥兒在院子裡那棵大榕樹下鋪上氈席,擺下几案,幾個書生席地盤膝而坐。
几案上排開一溜黑瓷小碗,元召把剛蒸餾所得的那半壇酒搬過來,那長卿伸手接過,把眼前小碗依次各倒半盞,連同聶壹也客氣的招呼過來,一擡手,衆人各自端起,飲法卻是各不相同。
飲過片刻後,只聽得唏噓聲、讚歎聲、驚呼聲反應不一。
聶壹已經品過一次,有了經驗,這次就只是細細的呷了一口,慢慢讓滋味在舌尖流動,更覺酒香之美。
而那幾人卻是頭一次喝,有性急者,竟咕咚一口盡數落肚,立時感覺一股炙熱從胸腹沿咽喉涌起,恰似一縷火舌一般,忍不住跳將起來,大聲驚呼這酒如此之烈!
元召和小冰兒崔弘還有卓瑛在一邊看着,也忍不住笑出來。
回味之後,又紛紛讚歎好酒!如此滋味,世間未有!
長卿把一口酒細細品罷,閉目半響,回頭看向一旁的卓瑛,眼神溫柔。
“文君,這是用何方法所制而成?真是杯中妙品!從前卻是未曾相見。”
卓瑛輕笑了一聲,嗔道:“你離家了這麼久,酒樓的事你還記得什麼呢!”
她伸手拉過元召來,親暱的挽了他的手,對男子說道:“他的名字叫做元召,是我不久前認得弟弟,這種酒就是他幫着配製的。以後叫他元哥兒就好。”
名叫長卿的男子卻很是有禮,站起身來,對元召微微點頭致意。
卓瑛又轉過臉,笑吟吟對元召說道:“應該猜到他是誰了吧?出門遊學大半年剛回來呢,就是姐姐的外子了,你們以後就會熟悉了。”
對面男子對卓瑛看來是感情深厚,見她對元召如此親暱,知道她對這孩子應該是很看重的,遂鄭重的拱了拱手。
“既然是文君的兄弟,那自然也就是我的兄弟了!今後儘管把這青郊外酒樓當做自己家就好。哦,在下司馬相如,以後多多親近。”
元召陪着笑臉也學他的樣子拱手還禮,只是聽到最後,腦筋有一瞬略微的僵硬。
司馬相如?司馬長卿?他不由又擡頭瞟了一眼那可稱得上是翩翩美男子的人,果然是丰神俊朗玉樹臨風哦!要不然怎麼可能會有文君夜奔的佳話呢!
只是……卓瑛?原來就是卓文君呀!是字文君嗎?那歷史流傳的文君當廬賣酒不是在蜀地成都嗎?怎麼會輾轉來到了長安呢!
真是人生處處有意外的驚喜啊!元召嘴角掠過一絲驚奇而神秘的微笑。
風過庭院,酒意正酣,席間落葉緩緩,榕樹下,秋意間,四五知己,紅顏白衫,司馬長卿這位大漢時代佼佼的傑出之士長舒一口胸中之氣,擡頭望向近在咫尺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