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霸橋,煙籠長安,卻是皇城帝都好景緻。
大漢長安令汲黯今日卻沒有一絲觀賞雪景的心思。
自從一大早接到心腹助手雲猛和姚尚的稟報後,他的心情就陷入了焦灼。
對於那位新封的長樂侯,在這位耿直的強項令心中,還是有些欣賞之情的。小小年紀,造物利民,胸懷天下,所言所行,令人欽佩。
長樂侯開府之日,他雖然身爲朝廷九卿重臣,不便前去祝賀,但派雲猛和姚尚雙雙蒞臨,已經表明了他的親近態度。
在他看來,元召年紀還太小了,還未曾經歷多少世事的磨鍊,如此鋒芒畢露,易於摧折,畢竟不妥,自己有時間還是需要好好教誨他一番,於公於私,都有必要。
只是,今日的消息,讓他感到吃驚和憤怒。
汲黯是最重國家律法的人,對於那些以武犯禁之輩,素來都不客氣。長安府衙大獄內也曾經關押過不少犯事的此類江湖人物,他都是從重嚴辦的,“活閻王”的名頭在這些冥頑不靈的傢伙心裡留下的可不是一點半點的陰影。
他又看了一遍名叫郭京兒那人的口供,再也坐不住,帶了雲、姚二人直奔未央宮,伏闕叩請面聖,有緊急公務啓奏。
飛花瓊玉,殿宇皆白,汲黯負手等候,滿心沉重。功夫不大,有內官宣旨,詔汲卿甘泉殿露臺覲見。
聽完汲黯略顯急迫的把有關長樂侯安危之事說完之後,皇帝劉徹臉上神情有些奇怪,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自從詞林苑選賢以來,最近這段日子,他時常待着的地方,就從逸爽殿改爲了甘泉露臺。此爲“高臺待賢”之意,只是現在除了身邊幾個親近的侍讀,別的臣子們還並未有人能解其深意。
此時,他正把手邊卷冊放到案上,有些微冷,伸到一邊熏籠中烤了烤,木炭正旺,噼啪微響。
“聽說元小子在他的那座府裡鼓搗出了一座什麼暖廳,如此寒冷天氣,進到裡面,溫暖如春,很是享受,汲卿可知詳細?”
汲黯有些驚愕的擡起頭,皇帝沒有對自己剛剛所奏發表任何意見!反而用輕鬆的語氣說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
“陛下,臣卻還未曾去過長樂侯府,聽屬下倒是提起過,確實有些神奇之處。陛下,且休管這些俗務了,臣剛纔所說,事關長樂侯人身安危,請陛下速速派人援救啊……!”
汲黯心中焦灼,不耐煩去談論別事,看着御案後之人的眼睛,語氣急促。
“你啊!唉……”,劉徹用手指點了點他,有些無奈,卻也不再賣關子。隨後一招手,有侍讀從身後木架上取過一卷帛書來,捧到汲黯面前。
“汲卿,先看看這個再說吧。你在此間爲那小子擔心,卻不知所有人都已入他彀中矣!哈哈!”
汲黯有些疑惑的接過那捲帛書,打開來,卻見上面是各種顏色的圖形勾畫,有地形的標註,尺寸的註明,以及簡單的構造介紹……似乎是一座城市的圖形,細看又不太像。他卻是有些看不明白起來。
“陛下,臣愚鈍,還請明示,以解臣惑。”他上上下下看了幾遍,終究沒有看明白。
“哈哈,此卻是那小子偷懶,畫的潦草,朕起先也是看的一頭霧水。還是聽他詳細講解過後,才明白個大概。這圖所畫就是長樂塬的未來了!”
劉徹邊說邊興致大起,起身來到汲黯面前,以手點指,又把曾經元召給他解說過的一番規劃給這長安令卿家轉述一遍。何處建造何物,何處興建作坊 ,何處可做轉運之所……說到高興處,很是得意。
這次汲黯倒是聽明白了些,原來這是元召那小子的傑作啊?可是……這於他今日危機又有何關係呢?
劉徹彷彿早就料到他有此疑問一般,滿臉笑意拍了拍他肩頭,這是皇帝對臣子很難得的舉動,證明他此刻心情很好。
“汲卿,那小子的野心不小啊。要把那片廣袤之地建成此圖所規劃的樣子,可是,前期開創,需要錢啊!很多很多的錢。還需要人,很多很多青壯工役。前段時間,他來向朕伸手要錢要人了,朕告訴他,沒有!”
汲黯靜靜聽着,心中暗暗思索。忽的發現皇帝說到這裡,想起什麼好笑之事一般,竟然露出一種孩子般的頑皮神色來,這讓他大感驚訝。
“後來,禁不住那小子軟纏硬磨,老祖宗也發了話,朕就答應了下來。不過,錢不會多,就五萬兩。那小子倒是不嫌少,還振振有詞,說是這些錢算什麼國家投資,到時候自然會還回來的,並且以後還會有大筆的收益……亂七八糟的名稱,朕卻是不耐煩理會。”
“可是……這些還是與今日事沒多大關係啊?”皇帝越說興致越濃,汲黯越聽越糊塗。
“沒關係嗎?馬上就有關係了!因爲朕告訴他,錢可以支援一點 ,人卻沒有,一個也不會給他!”
似乎有一絲光亮從心底升起,汲黯臉色開始變得精彩。
“汲卿,想到了吧?哈哈!所以,朕沒人給他,不過朕答應了他一個條件。他會自己想辦法,但需要朕從中幫一把的時候,朕還是要幫的……。”
露臺之上,帷幕輕動,天地落雪無聲,君臣終於都安靜的坐了下來,內侍奉上茶來,難得這相得的時光,契闊相談,心境平和。
“……畢竟是爲了這江山社稷出力的嘛……朕怎會不管,只是想看看以他的能力能做到什麼程度而已……。”
“小小年紀,已具備如此韜略,將來令人期待……臣恭賀陛下。”
珠簾半卷,君臣間的對話透過露臺邊緣,深深庭院,瓊樓玉宇,宮殿綿連,未央宮籠罩在一片茫茫中。
俗話說,站得高,看的遠!這句話還是不錯的。
當下方雪原上的上千幫衆還在往前聚集的時候,高地邊緣鷹嘴巖上,外號“一丈伏魔”的韋陀眼角微動,已經發現了遠方的不同尋常。
雖然雪遮住了視線,看不太清楚,但此人感知危險的程度與別人不同。長樂塬北邊和東邊環繞大半圈,有蒸騰之氣由遠而近漸漸升起。
此前,遠遠看到的那幾場爭鬥,在他心中雖然也略感驚訝,但也僅僅是驚訝而已。在他桀驁無人的自大中,這些伎倆還不入他的法眼。
只是現在看到遠處情形,韋陀心中忽的跳了一下,有些不安。寒風中似乎夾雜了幾縷軍陣的殺氣?
“王爺的安全最是緊要!”他正要退後一步,與在凝神靜看形勢的淮南王稟報自己的猜疑時,下方雪原已突生異變!
一道炫目的劍氣起於人海波瀾之前,直劈而下,轟然做聲,響震四野。雷霆之後 ,灌木碎石紛飛,有幾丈餘溝渠蜿蜒,形似一把巨劍橫隔南北,截斷了所有人的去路!
那是什麼?!!!
韋陀胸口大震,只覺得丹田憋悶,自身氣機被那一劍之威所牽引,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臉如金紙,修爲已然受損不輕。
周圍侍衛愕然,人人臉上變色。連淮南王也吃了一驚。
“一丈伏魔”的武學修爲,淮南之地盡人皆知,江淮間獨步三十餘年,坐鎮王府,無人敢掠其鋒芒。更兼對淮南王忠心耿耿,是其麾下第一心腹忠勇之人,突然之間,怎會如此呢?
淮南王劉安趨步上前,正要俯身慰問,卻見韋陀驀然掙直身子,極目遠望片刻,忍了內傷,回頭厲聲對周圍侍衛大喝“速帶王爺離去,赴渭河船上,此地危矣!”
猶如滾滾隱雷從風雪中傳來,此時已經人人都聽的到了,那是大隊驍騎馬踏奔馳的聲音!
淮南王的儒雅清貴之氣終於也失卻了幾分,擡頭向天,任憑清雪拂面,重重嘆息了一聲。
“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人物!以今上的雄心,往後料想必會對此人青眼有加……!走吧,今日事,已不可爲。”
劉安終究是一位梟雄人物,向來決斷乾脆,知其事不可爲就絕不強求。鈞令出口,片刻之間屬下們已經收拾乾淨,清除痕跡,開始撤退。
重新裹緊了貂裘,罩上錦帽的淮南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此處的大地蒼茫。
他手下彙集的能人異士衆多,自身也是學富五車,通曉天機之人,透過雲霧遮繞,他看到了長樂塬上自今日開始散發的崢嶸氣勢,添幾分興衰之嘆,心中滋味卻無人知曉。
此時那方天地安靜的有些可怕,咚咚的馬蹄聲似是踏在每個人的胸口。千里之外乘興而來的人,已經帶了失落消失在雪地密林,似是歸人,卻是過客。
終於,一騎飛躍而出,當頭大旗飄展,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然後是第二匹馬、第三匹、第四匹……!大漢輕騎,四野成圍。
時光其實只消逝了短短時刻而已,失卻了苦修幾十年劍心的流雲幫主,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驚懼、悔恨、怨毒……然而,一切都已無濟於事。
郭解勉強直起佝僂的身軀,掃視了一眼自關西隨他來到長安的這些追隨者,一個個呆若木雞,臉上驚慌之色未去,等待着未知的命運。
他很想轉過身去問問,那一劍叫什麼名字。但,終於沒有問。也沒有再去看那個預言了他命運的人和失去的“無缺”劍。
流雲幫主在這一刻其實已經死了!雖然離他被砍頭、誅族還有十幾天好活,但已生不如死。
在巨大的恐懼中,人羣會忘了抵抗和逃亡,變成待宰的羔羊,這是人類深藏於靈魂深處的懦弱。一如現在的近千流雲幫衆。
在彎弓搭箭的驍騎士卒四面八方包圍和驅趕中,所有這些曾經桀驁不馴的傢伙乖乖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劍器械,被一隊隊分開看押,聽候發落。
這是元召第一次看到正規的大漢騎兵。前世的軍中生涯記憶,讓他內心有輕微的親近和激動。腦際莫名浮現從前的詩句:
文帝鑾與勞北征,條侯此地整嚴兵。
轅門不駿將軍令,今日爭知細柳營。
“也許,將來的自己還是會更想去過金戈鐵馬的生活吧!”
當某個熟悉的身影終於換上一身將軍袍甲,雄姿英發,策馬而來的時候,元召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