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劉琚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時的探頭探腦向門口張望,教授他的博士已經輕咳提醒他好幾次了,可他依然如故,不由得有些無奈。
博望苑內的幾位師傅都是博學之士,是皇帝親自選定的。對於這位皇子的要求很嚴格,平時講經釋義,從不懈怠。而劉琚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聰明好學 ,舉一反三,倒是讓幾位師傅感覺很滿意。
博望苑大殿內外的初冬顯得有些蕭瑟。一如劉琚這幾天的心情。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元哥兒了呢,他的長樂侯府自己還一次也沒有去過,聽衛青舅舅說他很忙,可是……唉!好懷念他在宮中的那些日子。
今天聽說元召進宮了,本來滿心期待他會來看自己的,可是父皇又把他詔去了,都快到中午了,也還沒有來,小皇子心裡有些焦急。
未央宮偏殿內,元召已經口乾舌燥的講了快兩個時辰了。天子劉徹在御座後穩穩坐着,偶爾插言詢問幾句,不急不躁。
階下卻並沒有其他大臣,只有丞相竇嬰和太中大夫鄭當時在此,兩人跪坐於几案後,捻鬚髯仔細傾聽。
有太常寺的書記官在一邊鋪開竹簡筆墨,從頭詳細的整理記錄下來。當時還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次普通召見的意義,即便是當朝宰輔重臣也不曾預料到這些話的重量。
當在幾年之後,這次偏殿對答被史官命名爲《伐匈奴策》,公開宣揚於天下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來兩國之戰早在當日就已決勝於廟堂矣!
而那時,赫赫大漢鐵騎已經踏出雁門關外,在千里塞上,追亡逐北,與匈奴帝國展開最後的較量了!
元召今天是來兌現承諾的。爲了救人家的女兒不去跳火坑,而要給人家出謀劃策想點子,還要勞心勞力……!元召用眼角瞥了瞥微笑着安坐於高處的那個男人,有一種被坑了的感覺。
“君子一諾,千金不悔!”沒辦法,既然答應了的事,總是要去做的,何況面對的是一個帝王,更是反悔不得。
“獻賦、開市、公主和親……!這種種屈辱,朕心中豈無感觸?”良久之後,身爲天子的劉徹開了口。
“只是,匈奴之患,自高祖皇帝以來,一直沒有徹底解決的辦法啊!這些年,朕的漢家士卒不可謂不勇敢,將軍不可謂不忠烈,可是,北疆的侵略卻越演越烈,匈奴人狼子野心也越來越大了!此爲何故?”
竇嬰看了眼鄭當時,嘆息一聲 ,兩國情勢如此,不是隻憑了忠勇就可以的啊!正要接口作答。
“元召,你來說!朕今天要聽聽你的說法。”劉徹擺手,示意竇嬰不要說話,目光炯炯的盯着元召。
元召從坐案後爬起來,整了整袍角壓起的褶皺,話說這套袍服還是蘇紅雲給他趕製的。
“做了侯爺,就要有個侯爺的樣子,雖然你年紀小,還沒有什麼官位,但也不能被人看低了去!”這是她的原話,哦,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因爲竇嬰那老頭現在看自己的眼光就有些不屑嘛!
“陛下,小子年幼,學識尚淺,原本不該在這些國家大事上妄言,但既然有過承諾,無論對錯,即便陛下不問,小子還是要把有些話說出來的。些微見識,有的是曾經聽家師說過而記在心裡的,有的就只是小子所思所想。呃,如果有什麼失言的地方,先請陛下恕罪!”
高高在上的劉徹點了點頭。而竇嬰和鄭當時就暗罵這小子滑頭,還沒說什麼呢,就預先打下這些埋伏。
“小子曾聽家師講解過《司馬法》,裡面有句話說得好‘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
此言一出,劉徹和竇嬰、鄭當時都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這話正是安邦治國的大道理。
“所以,兵者兇器也!而戰爭就是兩國交往最後解決問題的手段了。沒有必勝的把握 前,就不要輕易的去用這把兇器。因爲,這把兇器本性難定,有可能殺敵,也有可能傷己。”
他這種說法卻是新鮮,幾人大感興趣,正容以待,靜心傾聽起來。
“家師閒暇之餘,曾經講史給小子聽過。昔日秦始皇帝統一六國,挾天下之餘威,欲攻打匈奴,以除後患。當時的丞相李斯極力反對,說以國家現在的形勢,很難以戰而盡全功。”
“哦?是嗎!小子,你能不能詳細的說說李斯當年的進諫之語呢?”
這段史事因爲秦末戰亂,檔案消亡,很少有人知道,此時聽元召說來,連劉徹都有些驚奇於他所知的淵博了。
又叫我小子!元召暗中翻了個白眼,以示對某人的鄙視。
“陛下,當時李斯說,匈奴人沒有城郭,沒有定居之所,沒有錢糧庫府。在幾千裡草原荒漠之中,行動如同鳥獸遷徙,如同颶風來去,很難捕捉到他們的蹤跡。而如果興兵攻伐的話,輕騎深入呢,糧草跟不上,重兵團大舉挺進呢 ,行動又不靈活,根本尋不到決戰時機。這是與匈奴騎兵交戰的不利之處。”
君臣點頭,大讚有理。就算是現在也還是有同樣的問題困擾,與那時並無不同。元召緩了緩,繼續說下去。
“而且,就算是取得幾場戰事的勝利又能怎麼樣呢?佔據那些深草叢生的土地有害無利,俘虜那些狼子野心的異族也只是留下禍端而已。又不能隨便殺戮他們,那不是我們禮儀之邦的作風,如果養着他們,又徒勞的耗費國家財力!所以,想要儘快的用武力征服匈奴,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國策。”
“可是,據老夫所知,始皇帝終究還是派大將蒙恬引兵攻胡,闢地千里,以河畫界,建立了赫赫功勳啊!這不也算是對天下的一大功勞嗎?”竇嬰終究是軍伍出身,對這些掌故還是有所耳聞的。
“是啊,蒙恬是領着大秦最精銳的軍隊打敗了匈奴,把他們攆得退後了幾百裡。可是,據家師的評價,強秦只所以在短短的時間裡就迅速滅亡,有一半的原因就是在這兒了!”
“此話怎講?難道抗擊敵虜,有功於天下人倒成了滅國的原由了!小子,休的信口開河,胡言亂語啊!”竇嬰瞪起了眼睛,有些氣惱上來。
“嗨,老爺子,您別急哦,聽小子慢慢說下去就會明白了嘛!”
看到竇嬰氣哼哼的坐下,元召又忍不住翻個白眼,跟這些一根筋的傢伙說道理真累!早知道就不撿這個燙手山芋了。
“當時,那些匈奴人是被打敗攆到河套以北去了,可是他們稍稍恢復元氣以後,還會回來的啊!那怎麼辦?於是始皇帝就只好想辦法在北疆邊境壘一道高牆來擋住匈奴的馬蹄,這就是萬里長城了。說起來,世人但見長城巍峨之雄姿,可是這背後的代價,有誰計算過呢?”
天子劉徹心中暗驚,元召說的果然大有道理啊!這背後種種,他身爲天下帝王,當然眼界與別人看到的不同。興衰之間,敗亡之際,有時轉換就是如此玄妙。
“因爲與匈奴的戰爭,大秦精銳之師暴於北疆十餘年,再精銳的軍隊也變成了疲敝之師了!然後加徵天下賦稅,強役數十萬男丁修築長城。致使田園荒蕪,無人耕種,孤寡老弱,無人撫養,道路死者相望,四海騷動,遂風煙驟發,揭竿而起,天下叛亂矣!這難道不是引發大秦滅亡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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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召一口氣說罷,面色肅然,朗朗清音,迴響殿內,似有金玉之聲。在殿內人眼中,這時他不再是一個弱冠小兒,而是真正謀國之憂的長樂侯了!
御座之上,有人擊案讚歎:“大善!說的好!只這一番言語,就足以立於朝堂,做朕的臣子了。”
殿中人都心中吃驚,天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絕不是貿然而語,這會不會是一種信號,他要大用這長樂侯了?可是,他年紀也太小了吧……!
劉徹贊完之後卻並沒有再多說一字。只是笑了笑,示意元召繼續說下去。
竇嬰聽皇帝都讚賞了,當然不能再就這個話茬繼續詰難元召了,更何況,他現在也已經對上面那些話心悅誠服。當下也朝對面拱了拱手,以示贊同。
元召團手爲抱還禮,然後繼續說道:“至於本朝,高祖皇帝以來的事就不用說了,陛下與兩位大人都明白。防禦備守而已,從來沒有能力踏入過草原一步。”
“是啊,即便以文、景兩位先帝之賢,開創三代以來未有之盛世!可是,對待匈奴人,也還是綏靖妥協的多……唉!庫府雖然豐盈,可是要想除掉匈奴這百年大患,此非短時間內所能做到的啊。”鄭當時身爲太中大夫,掌管天下庫府錢糧,對國家實力知道的最清楚不過了,話語中有着許多無奈。君臣深有同感,一時間殿內氣氛有些沉悶。
“匈奴人雖然素來狡詐殘忍,百年難敵,但……現在也不是沒有好辦法!”
元召臉上帶了某種神秘的笑,終於說出了御座上的人最想聽到的話,這也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殿內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人人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劉徹差點從龍書案後面站起來!竇嬰眼角有些顫抖,鄭當時一臉不敢相信的神色,就連在殿外的老將李廣也回過了頭,鐵盔下雙眸發出駭人的光芒。
見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元召暗自好笑。哼哼!自己勞心勞力的,當然要讓你們付出相應的代價才行。
“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兩方面而已。形象點說,呃,就是打造一彎大弓,再打磨出一支鋒芒無匹的利箭!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把這副射日的弓箭以毀滅的姿態射向草原去就好。”
“弓……箭?”劉徹喃喃重複,心中思索其中的含義。
“這把弓,小子可以替陛下去製作,只要陛下賦予小子某些權利,保證會打造的又寬又厚又有勁力!而製作箭的材料,就需要陛下親自去挑選了,標準嘛……就具備李將軍這樣的鋒芒就行啊!”元召轉頭之際正與殿門外李廣的犀利目光相對,就隨口如此說到。
“哦,小子,你小小年紀,李將軍的事蹟竟然也知道?”皇帝有些奇怪。
“當然,小子隨侍家師時,曾聽他品評過許多天下英雄,對李將軍的箭術還是很讚賞的,對了,還曾經爲他作詩一首呢。”說到這兒,元召略一停頓。
“趕快念來聽聽!”劉徹催促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清朗聲音字字入耳,似有滾雷掠過,老將驀然握緊了手中劍柄,崢嶸歲月,金戈鐵馬,當年萬里戎機,千山暮雪,盡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