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君?”
“呃……原來是五叔。”
這番“不期而遇”讓趙豹頓時一愣,轉頭看見趙譚正坐在旁邊一間廳裡的短几後握着卷竹簡笑望着自己,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剛剛停下腳步擡手隨意一拱想敷衍過去,趙譚已經笑呵呵的放下竹簡起身走了出來,很是隨意的笑問道:
“平陽君今天向太宰公問學來了?”
趙豹並不想跟趙譚多說話,他跟他三哥趙勝是一頭的,原來暗底下就跟趙譚他們不對付,等出了趙何在雲臺動手哪件事以後,平陽君府的門客甚至暗中跟趙豹說過,這事兒肯定跟趙造、趙譚他們有關係,趙豹哪能不煩趙譚?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誰也沒撕破面皮的情況下,趙譚終究還是他近支的長輩,他就算被惹急了以後六親不認,這時候趙譚又沒惹他,他總不能耍二百五脾氣,只得笑道:
“太宰公今天見我學的實在糊塗,有些惱,讓我這就回去閉了府門好好讀書,什麼人也不許見,哪裡也不許去……呃,五叔今天當值?”
什麼人也不許見?這不擺明攆我麼,你能不能委婉點……趙譚聽到這裡臉都微微有些紅了,按說他們拉攏趙豹的目的是想在控制趙何乏力的情況下多一手牌,但趙豹這小子太過野馬了些,雖然沒有多少城府,但要想完全控制住他卻並非易事,就這種面子上的事都不肯過多去遮的心思,萬一聽聞了“那件事”以後收不住口滿世界宣揚不就全亂了麼……
趙譚微微低頭舔了舔嘴脣。心中多少有些猶豫,可趙武靈王的兒子就那麼幾個,實在沒有更多的選項供他們去選擇,這樣的情形之下趙譚也只能硬着頭皮接招了:
“呵呵。當值當值。太宰公年紀大了,有些老學究,竟然連平陽君的面子也不買,唉,實在是……”
“嗨呀,五叔這話說得……馮三兒,你先讓他們把馬車趕過來,我停一停就出去。”
趙豹剛纔那樣說有一半是想躲趙譚。但也有一半確實是捱了太宰的訓斥,聽趙譚這麼“設身處地”的替自己“鳴”起了“冤”,頓時面子比天大了起來,怎麼看都覺着趙譚還不是完全那麼壞。一時間多少添了些談興,回身一招手讓那名“背書包”的僕役先去署外吩咐馬車,明明白白地向趙譚表示了自己急着走,接着咧嘴對趙譚笑道:
“五叔別這麼說,說來說去還是怪我不好。三哥爲了大王整天在外頭忙。連府都沒工夫回,可我卻連六典都讀不好,丟三落四的,還怎麼爲國出力?實在有些對不起大王。太宰公訓我兩句倒沒什麼。要是回頭大王和三哥他們着了惱,那可就丟死人了。噢。那個五叔忙吧,侄兒還得回去讀書。”
趙譚本來還在琢磨着怎麼把那名僕役攆走也好跟趙豹說些“私房話”。卻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番“設身處地”居然買了趙豹的好,如此好的機會他哪能錯過,連忙趁熱打鐵的笑道:
“平陽君也別在意太宰公的那些話。君子要講遊藝,只讀書有什麼用?還是身居其位做些政務才能當真讀懂那些道理,你沒見你三哥這兩年處理政務越來越純熟了麼。呵呵呵呵,咱們許久沒見了,那麼慌着走做什麼?來來來,平陽君廳裡來坐。”
說完話也不管趙豹答應不答應,趙譚接着轉身走回了廳去。這架勢頓時把趙豹拘住了,暗一琢磨估計是雲臺那件事上趙譚他們往死裡得罪了趙勝,想通過自己緩和緩和關係,不管自己想不想當這個中間人,要是剛纔還在笑,接着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地拂袖而走,要是傳出去估計大王和三哥都得罵自己不懂禮數,也只得跟在趙譚身後進了廳,沒用趙譚相讓便自顧坐在了一條几後。
趙譚要的就是用面子拘住趙豹,要不然他將不相干的人都攆走做什麼?見趙豹當先做了便重又回到剛纔所坐的那條几後一掀袍角跟着跪坐下了身,接着剛纔的話頭笑道:
“平陽君讀六典這事兒上大王和你三哥都有點急功近利了,知行合一纔是正途嘛。你說你三哥整天介處理政務,就算沒工夫讀書,可你要是去問他刑典說的是什麼,政典說的是什麼,他還不照樣滾瓜爛熟?沒別的,手熟才能心熟。唉,我看平陽君不如去求求大王還有平原君,讓他們給你安排個職缺先做一做,總比這樣閒着讀書要好得多,我看出不了幾年,平原君的功勞也未必能比你大。”
趙豹是無心被趙譚有心所算,哪能知道趙譚這些話裡的玄機,聽他這麼一說不免有些觸動。他跟趙勝關係確實好,但公子之尊相同,又是親兄弟,天天聽到的卻都是平原君又怎麼怎麼了,平原君又立下什麼大功了,他趙豹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兒攀比的上進心?所以被趙譚這麼一說,趙豹頓生些許愁腸,微微嘆了口氣道:
“大王也不是沒給我職缺去做,只是我……唉,算了。五叔你忙着,我還得趕緊回去。”
有門兒,親兄弟也就是那麼回事兒罷了,終究不是同一個人……趙譚不動聲色的笑望着趙豹,見他已生煩悶,逃也似的站起身便想走,乾脆也不再說那些繞圈子的話了,哼地笑了一聲道:
“大王?哼哼,只怕是平原君不想讓平陽君參與政務的吧。咱們大王連社稷大事都沒心思去管,哪會去管平陽君的小事。等平原君大權全掌之後,平陽君是公子又如何?要人沒人,要勢沒勢的,難不成還能從他手裡分出權去?”
“原陽君!你什麼意思?”
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趙豹要是再聽不出來那不成傻子了嗎,再加上這話又是趙譚說的。趙豹登時惱了,猛然一揮袖登時急吼了出來。
原陽君?恐怕再往後邊就該直呼“趙譚”了……趙譚呵呵一笑,站起身走到趙豹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道:
“平陽君也用不着發急,我知道你心裡跟我不對付,但不管怎麼說我不還是你五叔麼,眼看着你就要死個不明不白,難不成當真不理?”
“趙譚!……你,你到底什麼意思?”
趙豹頓時被這些不清不楚的話弄懵了,他清楚趙譚在挑撥離間,然而突然聽見一個死字。心裡還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那聲“趙譚”果然說出了口,但緊接着卻不由自主的壓低了聲音。
“什麼意思?”
趙譚撇了撇嘴,斜着眼覷了覷趙豹。接着坐在了趙豹那張幾前的席上,頭也不擡的說道,
“你不就是覺着我在挑撥你們兄弟關係麼。呵呵,隨你怎麼去想,若是你這就要走的話。你五叔我也不攔着你,就算你去跟平原君說我挑撥,我也不在乎。要是不怕死你便去吧。”
眼前的事實在太嚴重了,完全超出了趙豹能理解的範圍。他彷彿墜入了五丈霧中,嘩地一聲跪坐下來。緊緊地按住短几兩頭,低聲怒道:
“趙譚。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不然的話……”
“不然怎樣?不然你能殺了我?”
對什麼人就要用什麼辦法,趙譚也好,趙造也好,他們根本沒指望趙豹能像趙何那樣做任人揉捏的泥團,就算最後萬不得已必須把趙何和趙勝一鍋端,他們的想法也是控制住軍權,讓趙豹做一個毫無權柄,就算氣死也拿他們沒辦法的傀儡。不過這樣的傀儡終究不如趙何那種人好控制,所以趙造和趙譚他們在暗中商量的時候,最初並沒有將趙豹謀劃在內,只是在趙何對趙勝出現了些妥協跡象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將趙豹算了進來。如今箭已離弦,趙譚就得全力以赴,笑呵呵的打斷了趙豹的話道,
“平陽君啊,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就是那種沉不住氣,不懂得瞻前顧後的性子。你也不想想我明知你在躲我,而且與我頗多嫌隙的情況下爲何還跟你說這些話。”
趙豹登時急了,又是一聲低喝道:“爲何?”
“你看,我就說你沉不住氣吧。”
趙譚無所謂的笑了笑,
“我問你,你和平原君都是公子。可平原君做着相邦,手裡要人有人,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不知多少人圍着他轉。可你除了個閒公子之身卻什麼也沒有。若是有一天你跟平原君一個不對付,鬧到了你死我話的地步,你鬥得過他麼?”
這種事對趙豹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他心裡頓時亂成了一片,厲聲怒道:“不可能!我三哥爲何要和我鬥?趙譚,你不要覺着說這些話就能讓我和三哥心生嫌隙。你是什麼人我趙豹心裡清楚,我趙豹是什麼人你趙譚也不是不知道!”
“知道。呵呵,當然知道。”
趙譚漫不經心地歪了歪頭,慢條斯理的笑道。
“不過天底下之事總有個萬一。你別看我……噢,還有你六叔祖他們跟平原君不對付,但說來說去鬧的也就是封邑那點破事兒罷了,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可你們兄弟雖說要好,但要是有什麼關乎厲害的事不得不爭,會不會死人卻不好說了。
當然了,你若是沒膽子爭,事事處處的讓着平原君,就算丟了命也無所謂,那便當我什麼都沒說,但若是平原君生怕你妨害了他的事,要把你除之而後快,你也讓着他麼?先別說你想不想讓,恐怕到了時候,萬事早就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趙豹滿肚子都是火,但趙譚在那裡故弄玄虛卻又一副智珠在握的,卻又不敢相信他這只是信口胡言,只得極力壓住火氣憤恨的再次怒問了出來。
要的就是你怕,要是不怕怎麼讓你上鉤,又怎麼把你相爭的念頭戳出來……趙譚呵呵一笑道:
“大王動雲臺那件事想必平陽君也知道了。估計得有人跟你說這是你六叔祖宜安君和我攛掇的。空口白話的,我若是說跟我們沒關係估計你也不信。但你也得好好想想,就算我和宜安君當真攛掇了,大王又爲何願意聽話,去做這種要跟平原君兄弟不睦的事。”
這句話猛然提醒了趙豹。他心裡一驚,嗓音裡立刻了下來,下意識地問道:
“到底出什麼事了?”
趙譚笑道:“出什麼事了?難道平陽君不懂這叫削權?這兩年大王對平原君信任有加,權柄盡賦,當真是兄友弟恭,可爲何這沒因沒由的卻要削平原君的權。這種事根由要不是出在大王身上,那便是出在了平原君身上。”
“平原君……”
趙豹頭髮根頓時一炸,不管他願不願意去聽趙譚的話。但趙何在雲中動手,險些引出軒然大波的事確實事實,如何也迴避不了。雖然後來從宮裡傳出來的話說這是“大王忙中出錯”,但經趙譚這麼一提。卻似乎內有隱情的可能性更大,要不然向來對政務沒興趣的趙何爲什麼在趙勝經營河間的節骨眼上突然對政務來了興趣,居然做出了這種忙中出錯的事?
趙豹實在想不出原因,但被趙譚的話一帶,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當年大哥趙章要奪位的事。這一想讓他嚇了一跳,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上字眼來。
趙譚斜着眼望着趙豹,見他已經漸漸踏進了自己設計好的圈子裡,便淡淡一笑道:
“你和平原君兄友弟恭我心裡清楚。今天我跟你說這些話。要是沒根沒由那不是自找不痛快麼。哼哼,平陽君不要忘了。就算你們兄弟再兄友弟恭,那也是君臣。是君臣那便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平原君做得再好也是爲大王作嫁衣裳,若是大王沒什麼問題,平原君就算不服也只能乖乖的當他的臣,可若是大王君位不正呢?平原君有機會取而代之呢?你亦有機會與平原君相爭呢?”
趙豹的心早就被攪亂了,見趙譚還在那裡故弄玄虛,差點沒急得去打他,急忙問道:“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大王怎麼了?平原君又怎麼了?”
趙譚笑道:“哼哼,你若是有機會當大王,卻有人與你相爭你會怎麼做?相讓麼?哼哼哼哼,就算你當真有相讓之心,但即便說破大天來,與你相爭之人便會相信麼,便會憐憫你,不將你除掉以免將來生患不成?我看吶,怕是不可能。如今都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你趙豹居然還什麼都不知道,還不懂自尋出路,實在是可笑吶。”
趙豹哪能想到會出現這麼嚴重的情況,煩亂的心中一時覺着這是趙譚爲達到什麼目的在胡亂編排,一時又覺得這麼大的事趙譚要是沒點把柄也不敢亂說,這樣胡亂一想早已經不知所措了,登時用極低的聲音怒道:“趙譚!君位的事也是你能胡說的麼!你要是再敢胡說,小心我這便去告訴大王治你的忤逆妄言之罪!”
“去吧,若是你不怕大王先除了你,你只管去就是了。”
聽話聽音,趙豹那種將信將疑,同時又並非完全無慾無求的心態早已經在趙譚一頓看似全無章法的亂打之下暴露了個無遺,趙譚知道已經沒必要擔心趙豹會去趙勝或者趙何那裡賣自己了,呵呵笑道,
“你去見大王的時候不妨這樣跟大王說,就說原陽君趙譚已經將大王絕嗣的事告訴了你,不過你根本就不相信這檔子事兒,所以要忠心爲主,絕不像平原君那樣生篡奪王位之心,以至於爲了控制軍權,明知伐燕會害了大趙,還要把那麼多軍隊裹挾出去以自重,所以大王也沒必要像對抗平原君那樣去削你的權……
呵呵,到時候大王必然會感動的痛哭流涕,說不準一個高興就把相邦之位給你也不一定,到那時候你不就有機會將朝裡軍中的各處大權都拿在手裡了麼。別說殺我這個挑撥離間之人了,就算跟平原君相爭君位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不過在此之前你還得好好想想,哪些人會支持你,哪些人又會依傍平原君,以免臨事亂了陣腳,不小心將暗中向着平原君的人攬到了自己手裡。”
除了我們這些宗室以外,爭起來之後還會有人向着你趙豹麼……趙譚笑呵呵的望着趙豹那張已經完全驚呆了的臉,也不再說什麼了,緩緩的站起身向廳門外走了出去。
………………
趙豹那裡必然已經搞定,只要等着他自己上門來尋求支持就行了。趙譚志得意滿,也不再繼續停留,當下信步走出大門,登上馬車迅速離開了太宰署,一路風馳電掣般掃過大街奔向了宜安君府,到了宜安君府門外連傳稟都來不及等便風風火火的闖了進去。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他開口說出今天見到趙豹的事,在一臉緊張的趙博陪伴之下,挺身坐在幾後、滿臉肅然的趙造忽然說道:
“你來得正好,怕是要壞大事了。薊都那裡剛剛給大王傳回來一份急報。平原君他……已經將趙翼給殺了。”
“什麼?平原君已經發現謠傳了!”
趙譚兩邊眼皮猛然巨跳起來,可還沒等他問清楚情況,一旁的趙博已經滿臉沮喪的應聲接道:
“不是發現謠傳,根本就是他早就料到了這件事,一早便將那些雲臺墨者藏在了軍中,沒等那些話流傳出去,當天晚上……當天晚上便將趙翼他們抓了起來,雖然殺了趙翼,卻,卻留下了趙從和趙略的命,將他們囚在軍中不讓任何人接近。”
“啊!留下了趙從和趙略,這不是擺明了要抓咱們的把柄嗎!”
趙譚渾身的寒毛都站了起來,剛剛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那邊趙造便已經灰着臉點下了頭去,頹然的說道:
“平原君已經不想再被動接招了,如今對咱們的威脅已經明示出來,顯見已經安穩住了燕國,下一步必然會主動對付咱們。咱們若是繼續依靠牽制大王來慢吞吞的佈局,怕是……要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