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在稷下學宮兩面開戰的時候,天齊宮裡的齊王田地正在批閱着奏章,御案之上竹簡帛書堆累,幾乎完全將他埋在了其中。
田地自其父齊宣王去世起繼齊王位,至今已經八年有餘,逐名好利的心性早已天下皆知,要不然秦國宣太后羋八子也不會以東帝的名號來誘惑他從而打破合縱。不過他若僅僅只是逐名好利倒還不至於讓天下各國忌憚,但作爲一個心機頗深,而且勤政無比,再加上強大國力之下又有着無限私慾的君王,他卻讓人不寒而慄。
齊王正是如此,事必躬親比魏王還要爲甚,幾乎天天都是晨起開閣,至夜方息,除了其他國事要做以外,哪天批閱的奏章竹簡要是沒有百十斤都不好意思跟臣子們打招呼。今天同樣是如此,從卯時開始,各地各類的奏章便源源不斷的送到了他的案頭。
爲了方便齊王批閱,各司送來的奏章都已提前按輕重緩急分門別類地排好,如今西向對趙的事正在急迫之時,再加上韓魏楚各國的態度極是曖昧,時勢紛亂,齊王要想爲齊國得到最大的好處,自然重點都放在了這上頭,所以卯時進了御書閣,大略地看了十幾份朝廷重臣的奏章,便隨手從那堆西部都縣送來的軍務奏章中取下了最上邊那疊帛書。
那份帛書是從定陶邑傳回臨淄的,定陶春秋時代屬於宋國,是國都睢陽的北方門戶,但到了齊宣王時代,定陶被齊國佔領,這樣一來睢陽便暴露在了齊國威壓之下。
到了田地繼齊王位以後,北邊的燕國已經完全臣服了齊國,西北的趙國陷於內亂根本無力圖霸中原,南邊的楚國也在垂沙一戰中大敗於齊國大將匡章,幾乎陷於亡國境地,而韓魏兩國則完全被近年新起的秦國名將白起打了個狼狽不堪,根本無人能抽出手來關注齊宋之間的事,齊王爲了在與魏楚爭霸中佔據主動,自然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圖謀宋國這個戰略要地身上。
然而宋國並非那麼好對付,當今的宋王子偃雖然因爲殺子奪媳弄了個臭名遠揚,被人稱爲桀宋,但他的軍事能力卻並不差,這些年不但頂住了齊國的壓力,甚至還席捲了淮泗地區的衆多小國,將國土擴大到了幾乎整個徐州南部,雖然國力遠遠比不上週圍的齊楚魏這些大國,但也算兵力強盛,號稱五千乘大國,如果不是宋王自不量力,將周圍各國都得罪了一遍,恐怕藉助魏楚力量與齊國抗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宋王狂妄自大,不懂得借力打力去交好魏楚自然給了齊王機會,這些年齊王已經不止一次藉助各種名義攻打過宋國。齊王的本意自然是吞併宋國以取得對付魏楚兩國的主動權。但事與願違的是,幾仗下來以後,齊國雖然奪去了宋國不少土地,但始終未能如願。
齊王不是傻子,當然明白魏楚甚至趙國雖然因爲道義和自身的困境,無法也無力公開支持宋國,但爲了各自的利益,暗中對宋國的幫助還是少不了的,這樣的話如果不能完全孤立宋國,滅宋一直把天下的宏圖大業便極難實現。所以經過幾次出兵以後,齊王便換了方法,除了繼續向宋國施壓以外,更大的精力則用在了周旋各國,孤立宋國之上。
對於齊國來說緩行求穩自然是最爲穩妥的滅宋辦法,然而這種磨性子的工作卻極不符合齊王的性格,以至於到最後齊王差不多都失去耐心了,所以纔會輕易答應了魏冉的連橫滅趙的請求,準備先放下宋國轉頭在北邊開拓一片疆土出來。
滅趙當然不知是滅趙那麼簡單,這要牽扯到所有相關的國家,所以爲了迫使各國跟隨齊秦兩國連橫,齊王除了在馬陵和饒安部署了重兵,同樣也在定陶增派了三萬餘兵卒和千餘戰車,同時還遣派大量細作潛入了宋境探聽宋國態度,此時他手上的這份帛書恰恰正是定陶將軍陳錯彙集了睢陽消息報上來的奏章。
奏章上說,自從魏王力挺趙國以後,宋國已陸續派遣上萬步卒增防北亳(今山東菏澤曹縣)與定陶齊軍夾濟水對峙,另宋王子偃業已密會魏使云云。
齊王看到這裡臉上不覺露出了鄙夷,隨手將帛書往旁邊一丟,伸手再去取另一份帛書的同時輕聲笑道:“兔死狐悲麼,寡人還當子偃只知道他宋國是大國,原來還明白趙國安危關乎……嘶!”
齊王本來笑的很是愜意,但緩緩展開那份帛書上下打量了兩眼,接着便是一驚,立刻閉上了嘴,下意識地坐直身上上下下仔細讀起了上邊的文字。不大時工夫他臉上一驚黑了一層,緩緩的擡起頭暗自思忖了片刻,立即扔下那份帛書側身在奏章堆裡快速翻撿了起來。
馬陵的,饒安的,魏國的,燕國的,楚國的……齊王一雙手都抖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嘩地一扔奏章接着便站起了身來。
“來人,快傳蘇相邦!”
門外侍立着的一名寺人聞聲走到門口,偷偷看了看齊王的臉色,接着便低下頭略略有些猶豫地應道:“諾……呃,大王,蘇相邦奉大王之命陪趙國相邦前往稷下學宮了,大王要將蘇相邦從學宮裡傳來麼?”
“學宮?趙相邦……”
齊王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麼,頓了頓才道,
“先派人去將田弗叫來。稷下學宮那裡不要驚動,等蘇相邦……嗯,快去吧。”
“諾。”
寺人哪敢揣摩大王在想什麼,連忙陪着小心鞠身應了一聲便快步跑出了書閣。
…………………
稷下學宮問禮大殿裡的爭論還在繼續之中,田巴當年說不過十二歲的魯仲連本來就夠丟臉面的了,但要論起丟的臉面大小,那一次跟今天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經過趙勝那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一番挑唆,儒家弟子再次抓住了理兒,乾脆放開了滑不溜秋的趙勝,全部火力都集中在了不要教化只要法治畏民的田巴身上,於是法儒門徒人人都在那裡旁徵博引,登時又是一番混戰,早就沒人去關注趙勝了。
蘇齊是個粗人,對這些吐沫星子橫飛的嘴炮一點興趣都沒有,再加上在這種地方又根本不用擔心趙勝的安危,坐了半天實在無聊,早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感覺小腹一陣發脹,忍了一陣越忍越難受,連忙欠身靠近趙勝小聲說道:
“公子,小人出去方便方便。”
趙勝正在關注着對面的辯論以及孟軻的表情,哪有功夫理會蘇齊,於是輕輕點了點頭便放了他的“屎尿假”。蘇齊連忙欠身站起就往後跑,沒出多遠跑到北邊遮着小門的一大片帷幕之後時,兩眼不經意的一掃,卻發現那裡邊的隱蔽處似乎有些異樣。
按說帷幕後那處地方選地極是隱蔽,就算專門去注意也極難看出有什麼不妥,然而蘇齊那雙眼睛早就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鍛鍊,就算最細微的東西也別想逃過他的注意,雖然只是微微一掃,卻已經將那裡的情形盡收眼底,微微一愣之下連一步都沒停便裝作沒看見一樣快步跑出了小門。
蘇齊絲毫沒有露出發現秘密的破綻,但帷幕之後隱蔽處的齊太子護從長朱恆也不是一般人,錯眼看到蘇齊跑出了小門,立刻輕着腳跑到田法章身邊彎腰低聲說道:
“太子,咱們回去吧,怕是有人發現咱們了。”
田法章此時與樂正正聚精會神的聽着外面的吵鬧,陡然聽見朱恆的話,不由一愕,連忙下意識的擡頭問道:“你說什麼?”
朱恆小聲回道:“剛纔跑出去那人是趙國相邦的貼身護從,他雖是裝作沒看見這邊,但小人敢擔保他連這裡有多少人都已經數清楚了。”
“啊!有這麼厲害?咱們這般隱秘的地方……再說他也沒往咱們這裡看吶。”
樂正身背夾帶太子的責任,擔驚受怕之下怎麼可能像田法章那麼全神貫注,剛纔他聽見動靜往那邊一轉臉已經看見了蘇齊,本來還沒怎麼在意,突然之間聽見朱恆這樣說,雖然怎麼也不敢相信,但還是嚇了一跳。
朱恆看了樂正一眼,再開口時語氣裡已經頗有幾分得意,小聲說道:“樂先生有所不知,做小人這般差事的講究眼亮心明,剛纔那人雖然沒有停步,但還是微微向這裡偏了偏臉,這樣的舉動雖是極難被察覺,但如何能逃出小人這雙眼?以他的年紀身手,絕非等閒之輩。”
他又沒動手,怎麼可能連身手都能看出來……樂正文人出身,天天忙着讀書打嘴炮,哪會懂這些武人的道道,自然是十萬個不信。然而田法章卻絲毫沒有猶豫,一邊起身一邊對樂正說道:“不能再聽了,咱們快走。”
“噯噯……諾。”
樂正見田法章這副模樣,自然清楚他對自己手下的親信瞭如指掌,這樣的話朱恆所說必然是真的了。樂正心裡一陣狂跳,立時失了主張,連忙爬起來跟在田法章他們身後逃也似的急忙退出了大殿,不大會工夫跑出學宮大門在徐義接應之下鑽進田法章的馬車車廂,早已經累了個上氣不接下氣。
然而身上的累終究比不過心上的累,樂正坐在田法章身旁噓噓的喘着粗氣,猛然想到田法章既然已經被趙勝那名貼身侍衛發現,萬一傳出去的話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條,那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裡他眼前頓時一陣發黑,也管不了什麼上下尊卑了,頓時帶着哭腔埋怨上了田法章。
“今天在下算是讓太子害慘了,若是大王知道了此事,太子您頂多被責罵幾句,可在下……在下如何是好啊!”
“誒,哪有那麼麻煩。”
田法章雖然年輕,但經歷過的場面根本不是樂正這個書呆子能比的,坐回馬車之前早就將各種情形想了個透透徹徹,見樂正埋怨上了他,便無所謂的搖了搖頭道,
“儲君不得結交外臣,更何況是外國使臣。今天的事按說我不該參加,若是被蘇相邦他們發現少不了要稟上大王。不過趙國相邦那個貼身侍衛倒用不着怕他,先別說朱恆說得準不準,就算他當真發現了咱們,也極難往我的身份上去想。而且即便能猜出我的身份,難不成趙國相邦還會拿這件事去向父王邀功不成?更何況這根本就是無憑無據的事,他說了又有何用,難道還能抓我的把柄。樂先生想多了,用不着擔心。”
樂正臉色緩和了許多,點頭道:“太子說的是,不過今天着實危險,在下還得奉勸太子一句,今後可千萬不能這樣了。在下,在下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吶。”
樂正敢跟田法章這樣說話是因爲他們是談經論道的好友,而且田法章脾氣非常好,在他們這些人面前幾乎沒有一丁點的太子架子,要不然樂正別說這樣與田法章說話了,恐怕連他的馬車都不敢上。樂正本以爲自己這樣開誠佈公田法章必然會道歉應諾,哪像田法章聽了他的話彷彿入定了似的凝神看向了前面的車簾,半晌才幽幽的說道:“今後……”
“太子,你不是吧!今後萬萬不能在如此了!”
樂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撐起身子死死地頂住了田法章。
田法章入定似地坐了片刻,這才緩緩的笑了笑道:“樂先生,您說趙國相邦今天說的那些話可有道理?”
“有,有什麼道理!”樂正差點沒被氣哭,急忙說道,“太子都聽了些什麼?難不成太子沒聽出他要從大王和太子手裡搶人才的意思?”
田法章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笑道:“誒,什麼叫搶?學宮裡的這些人並非都是齊國人,哪裡有利向學便去那裡有什麼不對?我看平原君說的有道理。性惡……嗯,細細想想確實有道理。儒家雖是治國之要,但還需法家相佐才行。萬祭酒還有原來那些祭酒只想着讓百家互爭,雖然看似熱鬧,現在細細想來,卻是沒什麼實際用處,反而誤了事。平原君雖然年輕,才學卻是上乘,而且看事情目光如炬,依我看也算是趙國之福了。”
“太子慎言啊!大王他可是……”
田法章這些話讓樂正越聽越心驚,見他話音裡已經露出些許想與趙勝結識的意味,連忙勸了起來。
田法章笑道:“樂先生與我也算是忘年交了,自然知道我的性情。我也不怕先生知道我在想什麼。父王背離威王、宣王之道與秦國連橫絕非大齊之福,我身爲大齊太子還需爲大齊社稷盡些力才行。原來我還頗有些不服平原君年紀輕輕就主持趙國國政,今日一見才知他着實有些能耐的,不論是向學還是爲了大齊,我田法章都有必要與平原君認識認識。”
在樂正心裡田法章這些話還不如不跟自己說,自己知道了已經擔上了風險,卻田法章當他做朋友,他作爲君子就不能將田法章給賣了。一時間樂正心裡的崢嶸戰勝了膽怯,雖然依然不敢使自己參活進去,但還是勸道:
“太子還是謹慎些爲好,越禮的事萬萬不能做。就算你想結識趙國相邦,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田法章感謝的向樂正笑了笑,點頭道:“法章明白樂先生的意思。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法章心裡清楚。”
…………………
蘇秦離開稷下學宮將趙勝一行送回驛館之後已是申時,絲毫也沒敢耽擱便連忙趕去了王宮,御書閣裡齊王已經遣走了田弗,依然伏案疾書處理着成堆的奏摺。見蘇秦進了閣門,便擡頭問道:
“趙相邦拜會孟夫子的事情形如何?”
蘇秦鞠身稟道:“如大王之意,一切順利,只……”
蘇秦一個“是”字還沒說出口,就聽齊王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順利就好,其他事等一等再說。季子先看看這個。”
說着話齊王將一份帛書從御案上拿了起來,蘇秦不敢怠慢,連忙走過去接了過來,撫平了細細一看,發現是馬陵方面送來的一份轉呈公文,再細細一看,心裡頓時已經。連忙擡頭說道:
“大王,秦國與趙國暗中苟合,這這這,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齊王盯着蘇秦看了半晌,這才緩緩說道:“季子先生,寡人本來也以爲有假,不過你在看看這個。“
說着話齊王又遞給蘇秦一份帛書。蘇秦連忙結果匆忙的上下看了一會,忍不住脫口呼道:
“怎麼,怎麼楚國也參與在了其中!大王以臣愚見,此事絕不可能,其中必然有詐!”
“有詐?季子難道以爲大齊各處都出了內奸不成?”
齊王一張臉肅然拉長,兩道目光像是利刃一樣看向了蘇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