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突變,齊國之舉不僅把一心借合縱撈取政治資本,爲重登相位做鋪墊的魏章打懵了,就連真心合縱,想打滅秦國威風,甚至於一心滅秦的韓魏楚各國也頓時懵了。
這個時代的信息‘交’通實在緩慢,雖然有快馬急報,但當各國都得到了消息時,集結在宋魏齊邊境,明西實南的齊國田觸、田達二十餘萬大軍早已佔據宋都睢陽,進而順淮水而下,與早已秘密集結泗水之北的二十餘萬齊軍南北夾擊,控制了幾近整個宋國疆域,將魯鄒等弱小諸侯國完全包圍在了齊國疆域之內。
齊國此舉蓄謀已久,間諜網早早的撒進了秦國境內,是以秦王剛剛因爲義渠兵變,秦國腹背受敵而‘露’出對帝位的悔意,臨淄的齊王便已經得到了消息,緊接着趁各國‘精’力全在合縱上之時迅速滅宋,這樣的有心算無心,任誰也救不了了。
宋國突然被滅,其先連一點徵兆都沒有,與宋國沒有直接牽連的趙國還好一些,最爲焦頭爛額的還是之前一直與齊國暗中相爭宋國的魏楚兩國。齊國佔領了宋國,西邊以定陶製魏、南邊前抵江水制楚,已經取得了西進南下的戰略要地,魏楚兩國要害完全暴‘露’在了齊國眼皮之下,天下局勢陡然一轉,有利形勢完全倒向了齊國一邊。
同病相憐之下,利益受到直接損害的魏楚兩國幾乎於同時做出了相同的反應,除即刻將用於合縱攻秦的部隊調防東線以外,相互之間也迅速派出使臣商議對策,同時還遣使前赴趙韓尋求支持,另外又遣使赴齊責難,希望打‘亂’齊國戰略步驟,給自己爭取佈防的時間。
與此同時,趙韓燕各國也沒閒着,趙國除令晉陽周紹全力加強對秦戒備以外,又令邯鄲將軍廉頗率領邯鄲郡主力兵馬越過漳水、洹水迅速增援大河水至東武一線趙齊邊防,隨時待動;韓國則與魏國協調之後,分兵安邑協助魏國防秦,完全是抱團取暖的架勢;燕國向來是以齊國附庸面目示於人前的,於此齊國兵鋒正盛之時,雖然沒敢公開跟齊國叫板,但依然遣派鄒衍暗中一路向西秘密趕赴邯鄲。
這樣的局面完全是一個諷刺,齊國的突然之舉令合縱連名兒都不剩了,趙魏韓楚各國使臣傻等在魏國外黃,燕國使臣還在路上,最爲關鍵的齊國使臣卻連來都沒來,完全放了各國的鴿子,而最慘的還是宋國使臣,還在外黃與各國使臣商議着對秦大計呢,回頭一看,家國沒了,這才真是最讓人無語的情形。
就在趙韓魏楚燕各國慌‘亂’應對的時候,幾乎被大家扔在了一邊的秦國也做出了他們的舉動,在秘使前赴韓魏兩國的同時,讓韓魏聞名喪膽的白起被雪藏了起來,而新秀大將‘蒙’驁所率十萬人馬卻已集結待發……
各國對齊國滅宋一事所做的部署都考慮到了自身的利益以及相互之間的關係,然而這終究只是上層的互動以及軍隊的調遣,至於普通百姓方面,除了被滅國的宋國人要低聲下氣的受齊國軍隊幾天欺凌之後老老實實的當齊國臣民以外,他國之人都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該怎麼生活還是怎麼生活。
在邯鄲得到齊國滅宋消息的當天,平原君府收租“大軍”在大管事鄒同親自帶領之下準時踏上了前往東武城的路途,經過一路風餐‘露’宿,十天以後到達東武時,地處齊趙邊境的東武城內外早已駐紮了數不清的軍馬,到處都是崗哨關卡。雖然鄒同手執平原君府信憑,沒人會去難爲他們,但鄒大管事還是不自覺的小心翼翼了起來,生怕手底下的人犯了什麼忌諱與軍隊發生衝突,回去沒辦法跟因爲成武君府事件,已經明令各封君府僕役作‘奸’犯科必以嚴懲的趙勝‘交’代。
東武邑就是現在的山東省德州市武城縣,在戰國中後期黃河主河道北奪海河入海,從東武城東邊流過,恰恰成了齊趙兩國的分界線,不過因爲東武南邊黃河西岸的靈丘歸齊國所有,所以從趙國去齊國一般都從靈丘越境再渡黃河,以免遇上扼守黃河兩岸的齊趙軍隊。老百姓這樣走,兩國官府朝廷慢慢的也跟着一樣走,於是從東武南下靈丘過境再越黃河便成了不成文的規矩。
齊國在黃河西岸只有靈丘以及北邊靠近燕國的河間兩塊地方,恰恰是制趙的前進基地,戰略地位極其重要,爲免趙國奪取向來駐有大軍,如今因爲齊國滅宋之舉,趙國自然而然的往東武增兵,兩邊經意不經意的相互一對峙,已經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戰爭意味了。而正是因爲靈丘的存在,邯鄲主將廉頗此時已經親自坐鎮東武,所以鄒同要想安安穩穩的把租子收回去,也必須得先去拜見廉頗一番才行。
彼此都是老熟人了,更何況這地界至少在名義上歸平原君府所有,再加上趙勝的面子,廉頗跟誰虎臉也不可能難爲鄒同,當下客客氣氣的接見了鄒同和范雎,接着就傳出命令,令各軍不得難爲平原君府人衆。
趙勝從出生開始就住在邯鄲,當了封君以後也沒怎麼離開過,東武這邊更是很少前來,所以東武雖然同樣設有平原君府,卻只是個擺設,府邸設在東武城郊,地方倒是不小,足足五進的院落,但除了住着代表趙勝管理東武封邑的一二十個人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東武的實際管轄權則在歸朝廷建制的東武縣官衙手裡。等鄒同一幫人住進東武城平原君府後,東武縣令帶着吏僚例行的拜見一番,又讓管理財稅的縣丞配合鄒同收租以後便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去了。
收租子歷年早已形成了定製,也沒什麼太過複雜的地方,在鄒同他們來之前,東武這邊的留守人員便已經做好了前期工作,鄒同到了以後除了派出人員前往各處田莊聯繫三老以外,剩下的都是佃農在平原君府僕役的監督之下肩扛車運將糧食運往東武城上繳入倉之類的工作,雖然繁雜卻也單調平淡。
不過要說區別,今年倒也與往年有些不同,由於趙勝結婚,封邑這邊不可能沒有點表示,是以在鄒同他們來東武之前,東武這邊的平原君府管事庾賀就已經發下了令去,命令各處田莊自行籌備賀儀,準備隨運往邯鄲的錢糧一起送到趙勝那裡去。
籌備賀儀這事早有定例,也說不上是庾賀自作主張,不過庾賀一心想調往邯鄲任職,好容易抓住一次表現的機會自然要做到最好才行,所以在鄒同到了東武的當天晚上,等將鄒同和范雎鞠請進大廳便迫不及待的表上了功勞。
“……收租的事差不多就這些,各莊子添丁進口、老去散逸的情形,小人都已經歸納成集請大管事和範先生明日覽示。呵呵,這一年的光景其實與先前也沒多大差別,人頭出入不大,不過是百十人的差別罷了。
今年公子迎娶夫人事關重大,小人沒敢怠慢,特別讓底下人點清了各田莊的人口,按人頭徵納賀儀,各處莊子都已經派下了令去,就等大管事說要多少數兒了。大管事要不這便訓示,小人也好儘快吩咐下去,免得耽擱了大管事的事兒。”
“呃……”
鄒同原來也準備收上些賀儀填補趙勝的大手腳,可是趙勝和季瑤都已經說了不但不要賀儀,還準備減一成的租子,這樣一來庾賀先前做的那些努力就算白乾了。鄒同一向將庾賀視爲親信,見他一臉殷勤的模樣,早已經清楚他想借此機會博取趙勝好感,以便前往邯鄲當差的心思,一時之間還真不大好給他頭上潑涼水,所以下意識的看了看一旁坐着的范雎,才一邊思慮一邊緩緩地笑道,
“庾管事做得很好,我來東武之前還跟公子說呢,庾管事行事利索,我們到了東武也費不了什麼事兒。公子自然是知道庾管事的,夫人雖說原先不知道,不過聽了我這些話,也多問了幾句關於庾管事的事,對庾管事極是好感,說是要有機會倒不妨給庾管事多加些差事。”
“諾諾諾,多謝公子和夫人誇讚,多謝大管事提點。”
庾賀聽鄒同這樣說,雖然不知道真假,心裡卻也高興,臉上頓時笑成了一朵‘花’,連忙點頭應諾,說着話又想起了些什麼,忙接着笑道,
“東武縣丞竇章這些年沒少爲咱們府上出力,前些日子爲了收租的事一直在外頭跑,倒是也受了不少累,呵呵,那個,其實小人能不出岔子大半還是借了竇縣丞的力,自己反倒沒怎麼忙活。”
“哦……好,我要是有機會便跟公子提一提。”
鄒同知道庾賀跟竇章是兒‘女’親家,親幫親、鄰幫鄰的,難免要幫着竇章在趙勝面前說幾句好話,以便他仕途再進,庾竇兩家都得利。這些都是面子上的話,鄒大管事是大忙人,難說回到邯鄲還能想起這事兒來,但現在卻不能不口頭應承,敷衍了過去以後接着轉口道,
“公子婚儀已成,封邑這邊必然要有些意思才成,這事兒公子和夫人都一直想着,不過公子和夫人對下人皆是體恤,在我來之前已經發下了令,說是今年的租子減上一成,也讓佃農們得些實利。這些事你們下去以後好好計算計算就是,我也就不再詳細‘交’代了。”
“諾諾,小人遵命。”
減租子這事兒庾賀倒是沒想到,不過愣了一愣還是連忙答應了下來,鄒同威嚴的點了點頭,這才望瞭望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范雎才道:
“另外公子勞請張先生前來也是爲此,夫人說賀儀的事……”
“大管事?”
沒等鄒同說清楚賀儀如何,范雎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鄒同不知道他現在‘插’的哪‘門’子話,卻又不敢得罪,忙放下架子點着頭笑道:
“張先生請吩咐。”
范雎和善的笑了笑,溫和的道:“吩咐不敢當,大管事客氣了。關於賀儀的事,你我臨行之前夫人倒是又囑咐了在下幾句,說是公子事兒太忙,也便不跟他說了,等東武這邊忙完回去再稟報也不遲。”
“哦,是麼?那……夫人是怎麼跟張先生說的?”
季瑤那天專‘門’去找范雎的事鄒同知道,只是不清楚季瑤跟范雎說了什麼,此時聽他說是關於賀儀的事,突然有些憋屈,心裡暗自想道:夫人也太看重張祿了些,不就是桑梓之誼麼,也不能將該我管的事‘交’給別人去做吧,這不是越權麼而且還到了東武當着底下人的面再說,這不是打我的臉還是什麼?不過腹誹歸腹誹,鄒同還真不敢明着得罪面前這位即將入仕做官的公子心腹,只得客客氣氣地點頭相詢。
鄒同只是惱恨季瑤不看重他,哪能想到范雎的苦衷,范雎需要爲趙勝找退路又不能明說出來,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呵呵笑道:
“是這樣,夫人那天‘交’代大管事不再徵收賀儀,本來是想減輕些佃農的負擔,不過後來仔細想了想又覺着不妥,畢竟賀儀是古例,要是不收難免讓別的君府看了笑話,而且今後其他君府再有喜事也不好辦,所以這賀儀該收的還是要收的。這事按說應當直接‘交’代大管事,不過那天夫人看着大管事實在是忙,又不好再去打攪大管事,便將此事‘交’代給了在下,說是不要再徵什麼人頭,按戶每家收上三五枚錢,有那麼個意思也就是了。”
“哦,是這樣……”
范雎特別提到鄒同繁忙什麼的,給人的感覺就是鄒同事務太多忙不過來,當管家的人需要‘操’心的事兒越多越說明他受主家重視,權力越大,鄒同也清楚范雎這是往他臉上貼金,不過只要能撿回面子他還能再說什麼,於是又一副威嚴的向庾賀吩咐道,
“那也好,庾管事便按夫人和張先生的吩咐去安排吧。千萬不要多收,啊,呵呵,夫人的心意你我這些當下人的萬萬不可違拂呀,庾管事。”
“呃……諾,小人明白,大管事和張先生儘管放心。”
庾賀被鄒同說的多少有些發愣,但轉念間卻接着明白了鄒同的意思,夫人雖說剛剛進府,但怎麼說也是一家主母,你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老老實實按她的吩咐去做還行?更何況原先收租的事一向是鄒同一個人主管,今年突然增加了一個“張祿”張先生,這不明顯是夫人對下頭人不放心,專‘門’派人前來監督麼?這樣的話就更得規規矩矩的才行,萬萬不能給新夫人留下什麼壞印象,要不然的話這輩子就別再指望出頭了。
…………………
自古的規矩都是上邊動動嘴,下邊跑斷‘腿’。范雎一句話就說清楚瞭如何收賀儀的事,但庾賀卻有得忙了,當晚便帶着人打起了通宵,將各處田莊民戶情況重新整理了一遍。
東武地處黃河邊上的中原腹地,水量充沛,土地‘肥’沃,經過多年的開墾早已是人煙稠密的膏腴重鎮,單單屬於趙勝名下的封邑民衆便在八千戶,四萬人以上。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點人口當然不算什麼,但放在戰國時代這樣一個大國也不過五六百萬人口的時代,這八千多戶已經是一等一的大封邑了,幾乎佔了趙國百分之一的人口,甚至比當年被宋國滅亡的滕國以及此時還存在的鄒國全國的人口還多,如果不是有趙武靈王的“採食其半”在那裡壓着,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已成規模的小諸侯國。
先秦時還沒有發明紙,各項文獻載體是竹簡和絲帛,絲帛屬於高檔的材料,平常的各項記錄自然不會去用,只能用穿成串的竹簡來書寫,這樣一來大量的“看書”便成了力氣活,等庾賀他們在天將亮時分好容易整理完了民戶資料,基本上也快累趴下了。
此次來東武最重要的自然是徵繳,租子是大頭,賀儀只能算添頭,接下來的幾天裡鄒同和范雎在各處田莊穿梭不停,好容易各方面的事都已經無恙無災地忙活完,庾賀這才放下心來去向同樣忙了個四腳朝天的鄒同和范雎彙總彙報。
彙報來彙報去也不過是那些枯燥的數字,鄒同發現范雎的心根本不在這上頭,等庾賀話已落下便謹慎的向范雎問道:
“張先生,庾管事說的這些應當沒什麼岔子了吧?”
范雎點點頭笑道:“沒什麼岔子了。呵呵,庾管事,你去準備準備,讓各田莊三老代公子和夫人宴請各莊民戶,一定要將每戶的家主都請到,另外各莊宴客的日子一定要岔開,到時候在下和鄒大管事每處都要前往相謝。至於宴席麼也不用太過奢侈,只要殺些豕羊,備些酒,足夠款待大家一頓也就是了。”
“啊!張先生,您可要想清楚,這一頓‘弄’下來怎麼也得十數萬錢,就算把所有賀儀都折騰進去也不夠一半啊!這,這難道也是夫人的吩咐?”
鄒同終於徹底坐不住陣了,再看見范雎沉着的點下了頭去,已然鬧不清楚邯鄲平原君府裡的那位新夫人到底要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