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闊的殿宇,微薰的楠香,精緻的器飾,層疊的帷幕。這一切對於剛剛進入趙國王宮的十名新宮女來說衝擊力是極大的。她們這十個人雖然都來自秦國宗室親族家庭,但大多卻是身出小門小戶,本能的就對恢弘華美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
這種恐懼感來自於身處不熟識闊大空間之內時難以抓撓的無所適從,同時也出自地位等級懸殊的本能自卑。正是因爲這種原因,當她們按照吩咐分成兩排當殿一站,微垂的臉上一雙眸子盡力向上擡着向前瞥去,看到跪坐在不遠處幾後那位身着華美衣飾,在衆多侍女寺人陪侍之下如同衆星拱月一般的明豔少婦以後,這種感覺便越發強烈了。
不過總算天可憐見,雖然她們知道那位少婦就是趙國的王后,這一座王宮的至高存在,但當發現她光潔的面頰上始終掛着溫婉和善的笑容,並且聽見她清甜如溪流的聲音時,也不知怎麼的,那種恐懼感便稍稍有些淡了。
“……離鄉別土不容易,自然比不上自己家裡,處處的不習慣不熟悉。我剛剛從大梁來邯鄲時也一樣,過上些日子就沒事兒了。大王本來不想讓你們來的,不過諸國之間的事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不說也罷。
大王他治國與治家之法頗是不同,在咱們宮裡也沒那麼多說道,時日長了你們就知道了,用不着太過小心翼翼。不過身在宮中終究與外頭不同。有些根本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比如說……”
季瑤盡力緩解着面前這十名秦女的拘束,話題剛要轉到正題上,就看見施悅微鞠着身從殿門外走了進來。忙撇下她們向施悅笑問道:
“大王過來了麼?”
“稟王后,大王正在柏梁臺與劇亞卿商議錢莊的事,說是這就過來。”
施悅連忙規規矩矩的鞠身回禮,他如今已經是宮裡的都監了,不過都監在大王王后面前終究也是奴僕,即便王后再好說話,當着新來宮女的面還是得把宮中規矩做足的。
“好,我知道了。”
季瑤淡淡的笑了笑也就不再理會施悅了。轉回頭在那十名秦女之中撒目一掃才笑道,
“規矩還是頗有些多的,不過無非也就是些行止,回頭讓彩霞再細細教你們。過些日子便能明白了。嗯,不知你們之中哪位是……華陽?”
……………………
匆匆幾月之間,趙國的錢莊已經頗有些規模了,行商們漸漸熟悉了錢莊的運轉方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以錢莊作爲異地存取的辦法。雖然還有許多不完備處,不過確實比傳統的攜款遠行方便了許多,除此以外,雖然大多數地方的人們還在觀望之中。但邯鄲、薊城以及代郡的平陰三座大城邑里已經有人開始試探性的將錢款存入錢莊之中或者從錢莊借貸款項。
敢這麼做的自然是極富之人,一般人可不敢拿自己辛苦所得去做這樣的試探。而且即便是敢這麼做的富人們也沒傻到一股腦將自己的財富全數交由錢莊保管。這麼幹無非是想試探試探錢莊存錢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可以獲得利息。
在這種心態作用之下,便有人做出了令人極是瞠目的事。據說薊城有一戶豪族極是“場面”,縮手縮腳的在錢莊裡存下了不足萬錢,結果剛剛存了半個月,居然接着殺去錢莊要求取款。於是更令人瞠目的事便接着發生了,薊城的錢莊令居然親自將原款以及十數枚利錢交到了他手裡,並且當着衆多看熱鬧的人的面滿臉惋惜地告訴他——你老兄太心急啦,沒看見告示上寫的麼?不足年計日散利,足年則百利三,存越久利越多。你說你就存半個月,不利國不利家的光跑腿兒了,有什麼意思?
這件事極具轟動性,所以很快就傳開了,使更多的人加入了討論,也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存款的行列。這一類的事在各地其實很多,薊城發生的故事只是其中具有極端性的代表事例而已,有人帶頭就會有人跟進,古代版銀行雖然還有種種不足需要不斷地調整,但至少在趙國境內已經開始了茁壯成長,而且消息不斷擴散,讓各國統治者漸漸產生了或濃或淡的興趣。
然而天底下的事有正就有反,有人支持必然會有人反對,所以就在季瑤於後宮訓誡新宮女的時候,柏梁臺大殿裡,劇辛正滿面尷尬的與趙勝談着關於錢莊的事。
“什麼?荀況荀祭酒!他不沉下心好好地籌辦太學招收學子,怎麼想起操這些閒心了?”
大殿裡忽然響起了趙勝驚詫的聲音,於是坐在他側面席上的劇辛便更加尷尬了,輕輕咳了兩聲才道:
“是呀。可大王不是說過麼,學宮議天下事皆不爲罪。荀祭酒這也是在奉大王的旨意做事,雖說,雖說說的有些偏頗,而且臣也勸說了他,可總不能堵他的嘴不是,再說有些話也不是臣能替大王說的呀。”
因爲主持邯鄲學宮而漸漸揚名,並且在趙國卿士之中頗有影響力的荀況居然也摻和了進來,這問題可就有些複雜了,趙勝沉着臉道:
“荀況要與寡人廷辯……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荀祭酒說……”
劇辛整理了整理思路道,
“荀祭酒說,昔日周厲王貪財好利,與民相爭,天下人皆已爲恥,周朝因此而衰,所以自古訓誡,官不可與民爭利。大王所行的這錢莊法子雖然是好的,由朝廷經營卻已涉與民爭利。而且由朝廷經營,又興什麼孽息之法。這行徑與商賈何異?雖可使朝廷錢豐,卻必然會敗壞人心,卿士之道與商賈之道萬萬不可混淆,若是卿士也像商賈那樣行事。又如何利於國利於民?長此以往恐怕難免頹勢。所以……”
趙勝嗓子裡頭一陣發癢,硬生生的忍住了才問道:“那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
劇辛一陣語塞,半晌才猶猶豫豫的說道,
“別的倒是都好說,就是‘與民爭利’這四個字實在讓臣……唉——”
趙勝聽到這裡頓時埋怨道:“嗨呀,你看看人家秦國君臣是怎麼做的。興國爲本呀,手段不過是細枝末節罷了。”
劇辛連忙辯解道:“諾諾諾,臣知道。可。可,秦國那樣做是專攻術勢,卻不事禮法。大王不也說不是長久之道麼。再說了,就算是秦國也未曾做過這種事。大王所行實在沒有先例。臣琢磨着‘與民爭利’這四個字實在是頂大帽子,若是不好好應對必然會引起人心浮動,必須要慎重對待才行,絕不是臣可以壓下去的,也確實得大王親自出面才行。所以……臣就答應他跟大王說說了。”
“唉。荀況這個缺德帶冒煙兒的,真會堵人嘴……”
趙勝深知新生事物難免會遭受到抵制,原先剛開始操辦錢莊的時候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現在一切漸漸步入正軌了。必然會有許多人出於種種目的加以反對,要是沒有權威性的說法難免波折。如果處理不好甚至會出現亂局,劇辛根本不敢擔這個責任。只得無奈的說道。
“荀祭酒真會給寡人找活兒幹,你看寡人忙的這樣……唉,好,你回頭跟徐相邦說一聲,找個時間大開殿閣召集羣臣,寡人要當衆與荀況好好的廷辯廷辯。”
“諾諾,臣這就去找徐相邦。”
劇辛滿臉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剛剛點頭應下,趙勝就已經站起了身來,一邊向殿門走一邊說道:
“你這就去吧,寡人後頭還有些事要做。不過你得記住,廷辯是廷辯,如何也不能影響了錢莊的正常運轉。”
說着話,趙勝沒等劇辛回答便走出了殿門,一路向着季瑤所居的隆佑宮而去。
隆佑宮裡,季瑤依然在與那十名秦女笑說着什麼,看見趙勝進了殿門,忙起身斂衽拂下禮笑道:
“臣妾拜見大王。”
她這一拂禮,跟在她身後的衆侍女寺人也跟着拜下了禮去,而那十名秦女一直是背對着殿門的,聽見腳步聲又看見季瑤她們行起了禮,匆忙間紛紛回頭向殿門望了過去,突然看見一位袞服襲身的英朗年輕人闊步走了進來,就算沒聽見季瑤稱呼他什麼,潛意識裡也已經想到這位就是傳說中的趙國君王。
這位爺可是早就英名遠播了,在各國宗室,特別是對他恨極了的秦國宗室中名頭更是響,怎麼說他的都有。十名秦女陡然見到這位早已耳聞的超大級人物就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面前,而且還和想象中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反差極大,匆忙間更是一陣緊張,除了華陽慣於宮廷之禮還算像那麼回事兒,其餘人等差不多都快把這些日子才匆匆學就的忘光了,轉身紛紛亂亂的一陣拜,什麼動作的都有。
“好,好,不必多禮。”
趙勝向那十名秦女掃了一眼,笑呵呵點點頭走到季瑤身邊斂袍坐在了幾後,轉頭對跟着他坐下身的季瑤笑道,
“寡人不是說了麼,按各處需用安置她們就是,季瑤怎麼又想起讓寡人過來了?”
季瑤笑微微的望了望那十名斂氣凝聲的秦女,轉頭對趙勝柔聲笑道:
“安置什麼的倒是好說,也用不着大王費心的,只是臣妾剛纔突然想起來,羋右相與大王頗有情誼,今次他的孫女兒也在其中,到了宮裡若是不先請大王見一見總不大好,所以……華陽。”
“諾,奴婢拜見大王。”
季瑤話音落下,站在十名秦女前排正中間的華陽應聲向前走了一步,微垂着臉斂衽盈盈的向趙勝拜了下去。
華陽來之前羋太后又是賜名又是封贈,大張旗鼓的折騰了一番,雖說有安撫羋戎的意思,但最主要的還是做給趙勝看。趙勝哪能不知道這事兒。他剛纔進殿時向那十名秦女看了一眼,雖說在其他人紛亂的禮節之中華陽頗是扎眼,但趙勝只是一掃而過,並沒有過多注意。此時華陽單獨站了出來,他纔算看清了華陽的模樣。
華陽這丫頭並沒有白得羋太后的誇讚,只說“周正”實在有些委屈她了。進宮以後小丫頭已經和同伴們一同換上了趙國王宮侍女的衣飾,雖然袍服略略有些寬大,卻被她細細的整理了一番,腰間絲帶一束,更顯得盈盈一握,曲線玲瓏。此時她微微垂着頭站在趙勝面前。雖然垂着長長的睫毛不敢看他,但一張玉潤的小臉恰好與坐着身的趙勝相對,讓趙勝看了個正着。
這,這分明就是個孩子麼……雖說她香嬌玉嫩。秀靨如花,指如削蔥,脣若朱丹,秋水似的雙眸、小巧挺直的鼻子、輕薄如翼的雙脣無不透出嫵媚,可說是難得的佳人。但眉眼之間卻依然難掩稚嫩,實在讓人不忍褻瀆。而且這一身略略有些不大合身的宮裝也不知怎麼的突然讓趙勝想起了七八年前在大梁城陽君府向自己奉酒相祝的那個紅裙女孩。
這麼一想,趙勝多少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識的瞥了瞥渾然不知的季瑤才笑吟吟的向華陽擡了擡手道:
“不需多禮。嗯,今年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不可能吧。呵呵。寡人怎麼覺得你至多也就十四歲呢。”
華陽是秦國重臣羋戎的孫女兒,以前在家的時候可沒少聽到“趙勝”這個名字。只是那時候“趙勝”在她祖父的話裡分明就是個霸氣逼人,威勢外露,一怒之下就會血流成河的恐怖存在。這樣的人在華陽的心目中怎麼也得是粗壯孔武、不苟言笑,滿臉橫肉外加絡腮鬍子的嚇人形象,根本不可能是對羋太后言聽計從的秦王嬴則那種平易近人的樣子。卻沒曾想今日一見才發現,此人高壯是高壯矣,卻並不胖,而且頗爲俊朗飄逸,實在與想象之中反差太大。而且他居然還會像普通人那樣言談,笑呵呵的全沒有一點威嚴,看上去似乎比秦王還要好說話……
瞬間的發現頓時拋去了華陽心中的種種壓力,她微微擡眸瞟了瞟趙勝,即刻又忙垂下了眼簾,抿着小嘴笑道:
“大王這樣說,是說奴婢長的小麼?”
“呃,倒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
趙勝笑呵呵的接了一句,沒有說完接着轉頭對季瑤笑道,
“見也見了,季瑤看着安置她們就是,寡人前邊還有事,要不……”
“大王……”
季瑤見趙勝要走,不覺微微一嗔,又瞥了瞥華陽才道,
“大王還是親自安排安排的好,畢竟……”
“噢,知道了,呵呵。”
趙勝彷彿受到了提醒,打斷季瑤的話笑道,
“她們剛剛從秦國來邯鄲,歲數又都不大,難免會想家,季瑤還是先安排些輕省的去處讓她們適應適應。過上幾天等她們習慣了,你再讓萱兒她們幾個過來挑一挑,若是有看着合意的便分到她們宮裡去吧。至於華陽麼,你若是看着合用,那便留在你這裡好了。都還是孩子,能擔待處還是多擔待些的好。”
“諾,臣妾知道了。”
這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麼,是沒看中華陽,還是因爲……季瑤實在無奈了,卻又不好明說出來,只得笑應一聲,擡頭吩咐道,
“你們今日纔剛剛進宮,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歇息。從明日開始再讓彩霞她們教授宮裡的規矩。”
“諾。”
衆秦女乖順的答應一聲,再次拂禮之時明顯穩重從容了許多,接着轉身魚貫走向了殿門。
她們這些人正如趙勝所說,終究還是孩子,在趙勝和季瑤面前雖然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出了殿門卻頓時亂了秩序,其中一個嘴快的丫頭一邊下殿階一邊攬住了兩旁小姐妹的肩膀,極是小聲的道:
“幸好咱們沒被分去楚國,你們都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了呀?”
……
一句“聽說了麼”頓時引起了小姑娘們的興趣,一大羣人急忙圍住那個女孩七嘴八舌的問上了。那女孩神神秘秘的說道:
“來之前我從左鄰的大娘那裡聽來的。前幾年秦楚結親的時候老太后不是給楚王送去一批宗室女子麼。楚國和咱們秦國說打就打,說合就合,那個楚王實在不是好脾氣,聽說有一年因爲秦軍佔了他什麼地方,他喝醉了酒發脾氣遷怒於人,也不問罪名就烹殺了兩個秦女,活生生的就煮熟了呢。”
“啊!不是吧!也沒人管麼?”
“怎麼能這麼狠心呀,嚇死人啦!”
“誰說不可能,我也聽說了呢,晚上睡覺還做噩夢了。”
“誰管呀,誰讓咱們都是庶出,除了自己爹孃也沒人心疼,有時候連爹都不疼。”
“這次去楚國的那幾個人可算慘了。不過趙王和王后看着倒像是好脾氣的樣子,總算是謝天謝地。”
……
一段不止一個人聽到的傳聞登時引起了一片驚恐的議論,而走在最後的華陽雖然也跟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心裡還在回想着剛纔快要走出殿門時,趙王和趙王后根本沒打算避着她們的對話。
“臣妾看着那丫頭挺好的,而且秦國那邊意思已經到了,雖說有些不對付,面子上的事總還得要做呀。”
“秦國又管不到寡人的頭上來,寡人好端端的憑什麼非得聽他們的?”
“大王的意思……莫非要在這上頭給秦國些臉色,不能太如他們的意?”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季瑤你想多了。她不還是個孩子麼,怎麼也不像十五歲的樣子,寡人只是覺着她還小,什麼都不懂。再說她們已經夠命苦的了,就算趙秦之間當真打起來又關她們什麼事?雖說難免要避着些,可寡人再怎麼謀劃也不至於在她們身上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