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相對的矮几,兩位同樣年紀、同樣華服高冠的年輕人。敞廳裡陽光如熾,趙勝和田法章相互淡淡一笑,剛纔那場較勁就算是過去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古語有云:文傲武躁,這兩類人就算上了年紀都難改脾氣,更別說連二十歲都不到的時候了。
田法章這次之所以能借到那個高唐君田世的名號,除了他們年齡相仿更易在未曾謀過面的人面前含混過去以外,更重要的是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崇尚儒學。有了這麼多相同點,田法章冒名頂替起來那還不更是如魚得水,除了身份以外什麼都沒必要裝了。
不過冒名頂替要想不着痕跡、不留後患,還需被冒名的人配合才行,這一點上田法章同樣有優勢,他和田世是四服上的堂兄弟,血緣關係本來就不算遠,再加上有相同的喜好,兩個人自然是莫逆。如果一切順利,等田法章當了齊王,田世必然是受重用的人,所以田法章前天將田世偷偷叫去東宮,連第二句話都沒用說,人家田世就滿口答應下來表示願意同擔風險。而且還出主意幫着遮蓋,當天便跑去見了齊王,偷樑換柱地將田法章那天暗中前往稷下學宮偷聽論學的事硬生生地安在了自己身上。
沒經許可就暗中去稷下學宮偷聽趙勝和孟軻他們談話說起來必然會引起齊王不悅,免不了會受責罰,按說能不泄露還是不泄露爲好。但田世能和田法章這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走這麼近,自然少不了精明,他深知這事雖然隱秘,但並非完全不着痕跡,終究需要防着被人捅出來,倒不如以小風險去換大風險。如果由田法章親自去擔,牽扯到他太子的敏感身份,說不準齊王連廢了他的心都有,那可就得不償失了。至於他田世,說來說去也就是個無職的封君,不但逍遙自在更是影響不了朝局,就算因爲向學做了些越禮的事,難不成齊王還能殺了他?
果然,田世這麼一擔,齊王被矇在鼓裡也沒覺着是多大的事,僅僅只是大罵了田世一頓,而且還被他厚着臉皮騙去了與趙勝見面問學的許可,於是暗底下又是一場偷樑換柱,田法章便順利地得到了進入驛館的正式信憑。這樣一來不但田法章如願以償,田世這場罵也算沒有白擔,今後自然少不了更被田法章重視,說不準將來連擔任相邦的可能都有。
田法章這次來見趙勝當然不止是表面上的問學那麼簡單,他雖然不像父王那樣有着“以天下爲己任”的雄心壯志,但作爲齊國太子,他卻有着與身份相當的擔負。他勸不動父王改弦更張,但依然認爲父王這樣做對齊國不利。作爲兒臣,作爲東宮裡的潛龍,作爲一個君子,他深知不能直接去拂父王的意,那麼也只能暗中調動自己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覺地爭取改變這一切了。所以雖然剛見到趙勝時出於年輕人的好勝心理不自覺地跟趙勝較了較勁兒,但緊接着就意識到這樣做的壞處,自然少不了向趙勝示好。而趙勝身在他國爲客,當然也希望能借用一切可以借用上的力量,見“田世”不再陰陽怪氣了,還能有不見好就收的道理。
田法章見趙勝說的客氣,明顯是不想與他剛纔的狂傲計較,也就放下了心來,爲求趙勝接納,自然少不了要開誠佈公一些,於是擡手優雅地整了整鬢邊的冠帶,笑道:
“田世早前便已久聞公子大名,頗是仰慕。又聞公子前日拜會大王,行止有據,堪稱禮儀表率,更是渴求一悟,那天聽說公子前往稷下學宮論學,田世礙於公室之身雖不能冒然拜見,卻總是希望能親耳聽上一聽,雖說這樣做有些失禮,但卻是赤誠之意。還請公子不要怪罪。”
“高唐君客氣了,趙勝在邯鄲時就已久聞高唐君向學君子賢名,本也是渴慕一會,只不過這次來齊實在公務纏身,沒機會抽不出身向高唐君問學。好在天有雅意,能讓你我如此相識,也算是趙勝之幸。只是……”
田法章和趙勝彼此都知道蘇齊發現秘密的事,自然也沒必要掖着藏着,這樣說自然是親近的表示。趙勝剛纔已經暗中問過蘇齊,得以確信田法章就是那天那個人,但想到他不是自己期盼之中的人,多少還是有些失望,不過仔細想想“田世”的想法和早前自己瞭解到的情況非常吻合,倒也釋然了,雖然因爲田法章的巧妙掩蓋,不可能不誤以爲他只是來論學問說閒話的,但也得客客氣氣的應付下來才行。
趙勝這裡剛剛客氣了兩句,突然想到“田世”不管怎麼說也是宗室中的顯貴,就算有心與自己結交,在如今趙齊關係微妙的情況下即便不清楚其中的玄妙,又怎麼可能得到齊國朝廷的允許這麼大搖大擺的進入驛館。
想到這裡,趙勝已然有些齊王在暗中做兩手準備的感覺,爲確定這種感覺的可能性,便不動聲色地試探道,
“只是趙勝此次來臨淄是以公務訪齊,高唐君高居君府,不知此次俯臨,齊王那裡……”
“高居君府”什麼的都是客氣話,潛臺詞就是你一個沒職沒務的閒散封君怎麼能有機會這樣大張旗鼓的來拜訪另一個國家的執政。
田法章倒不至於聽不出這些潛臺詞,但自古以來太子既是君王的接班人,但同時又是現任君王權位最大的威脅。君王們爲了免去提前“被退休”的風險,除了覺得已經到了需要交接班的時候,有必要好好培養培養接班人以外,向來都是不允許太子們與外臣交接的,所以作爲深居東宮、還沒多少機會跟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學心眼的未來齊王,田法章道行上終究還是淺了幾分,並沒能聽出趙勝這句話更深層的試探意味,見趙勝對他這次拜訪的“合法性”產生了懷疑,雖然滿心裡想辯白辯白,但矜持於身份最終還是選擇了“寵辱不驚”,優雅的笑道:
“噢,公子誤會了,田世此次得以成行並非是私自拜訪,此次來驛館之前田世已經拜稟了大王。大王說公子是才學君子,我等齊國宗室中人都得向公子多學學才行。”
田法章這些話當然也並非全是實話,但趙勝心裡卻已經有了準譜:不管齊王是怎麼跟“田世”說的,允許他前來這一點卻絕對無誤,也就是說自己剛纔那番判斷是對的,齊王現在雖然依然以連橫爲主,一心想從趙國身上撈好處,卻並非要一棵樹上吊死,如今已經表示出了想與趙國溝通的意願,這樣的話自己之前暗中做的那些工作便算是起了作用。
能有這樣的效果,趙勝心裡多少寬了一些。一邊隨口敷衍着田法章,一邊滿腦子亂轉地考慮着將來的行動。正在思索間,田法章已然笑呵呵的問道:
“那天在稷下學宮,田世聽聞公子所謂‘人性之惡’的高見,頗覺是爲至理。今天前來拜訪,正是想請公子不吝賜教。這人性之惡可有法子解開麼?”
又是請王旨,又是大張旗鼓的來拜訪就爲了這點事兒麼……趙勝哪有那麼多閒工夫去掰扯這些破事,便隨口笑道:
“以趙勝之見,人性之惡無解。高唐君你想,人生於世,總要吃穿住行,若是有機會吃飽穿暖,總會想吃好穿好;能吃好穿好了卻又會想着不需自己動手就能鐘鳴鼎食,免不了會想役使他人;等有了役使他人的機會,又會覺着自己的權力不如別人,免不了又會做逢迎之事以求大富大貴;有了大富大貴難免眼界更高,還不知會作何想。
一心求好本來是人之常情,但天底下哪有那麼多一步步爬上去的機會?人多機會少,卻又人人都想着去搶這個機會,天下就免不了紛爭。這紛爭正是人性私慾膨脹的結果,正是性惡之源。高唐君之見,這私慾,這性惡能解嗎?”
說到這裡趙勝突然想起了那首“好了歌”,差點沒笑出來,但看到田法章低着頭滿臉都是沉思,卻只好憋住勁以十分真誠的目光去看他了。
此刻田法章確確實實陷入了沉思,趙勝這番見解讓他不由自主的聯繫的了齊王身上,怎麼想都覺得趙勝這些話就是在形容自己的父親。私慾膨脹,性惡之源,原先自己總是一廂情願的想以大義規勸父王,現在想來這樣做完全是不通人情。也難怪趙勝與自己同樣歲數卻能做上趙國的相邦,與他相比,自己確實幼稚無比……
田法章越想越喪氣,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才幽幽的說道:“這樣說來人性之惡確實難解,可是,可是難不成就這樣看着……看着世風敗壞下去,不知哪天就會天下大亂麼?孔聖當年周遊天下的時候雖然已經禮樂崩壞,但與現在相比,那時候的君子何止以十倍計。如今我齊國就連……唉——”
田法章欲言又止,趙勝見他滿臉都是痛苦,突然覺得這位“高唐君”憂國憂民的心思實在有些出乎意料。
這是一個封君閒公孫該管的事麼……趙勝越想越覺得奇怪,定定地注視了田法章一會兒,直到看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了態,連忙長跪而起賠罪時纔不動聲色的笑道:
“高唐君不愧是君子,趙勝能與高唐君相識着實是三生之幸。嗯……你我今天既然是論道,那趙勝不妨開誠佈公。人性之惡乃是天下大亂的根源,莫說市井百姓紛爭是爲了這點私慾,天下邦國徵來伐去,又何嘗不是因爲君王權貴的私慾呢?
市井百姓爲了私慾至多隻會相互有些睚眥,但邦國爲了私慾產生紛爭卻會幹戈不斷,血河漂櫓,看着傷的是別人的性命,但誰能保證有一天不會危及社稷七廟,君王性命?不過這人性之惡雖然無解,但以趙勝之見卻並非沒有辦法防住……不知高唐君可願意俯聽一二麼?”
田法章早已經被趙勝那些“血河漂櫓”、“危及社稷”的話說地滿心亂跳,突然聽見他問上了自己,想也沒想便連忙站起身恭恭敬敬的鞠身拜下,誠懇地說道:
“還請公子教我。”
趙勝矜持而笑,並沒有接着回答,心裡暗暗想道:什麼“高唐君”,就這點兒心機也想在我面前裝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