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回府了?”
明堂之中,趙造端坐幾後,看見趙譚、趙代兄弟急匆匆的走進來,擡頭第一句便是這個話。
這不廢話麼,他要不回府,我們還能‘抽’得出身來麼……趙譚他們連‘門’兒都還沒進,頓時被趙造的話堵在了‘門’口,一陣尷尬之下,趙譚下意識地停住腳忙在‘門’外微鞠身道:“諾諾,六叔,侄兒們這不剛剛‘抽’出身便來看您老人家了麼。”
“我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呵呵,平原君面子不小啊,老夫聽下人說他回城這一路處處都擠滿了人看熱鬧……”
趙造話音裡充滿了落寞,自顧自的輕笑了一聲才擺手道,
“你們都進來坐吧。”
“誒,謝六叔。”
這怕是見趙勝風光心裡有些失落吧,着老爺子真是……趙譚和趙代他們相互偷偷覷了一眼,不敢暗自揣測,連忙道了謝排着隊躬身走進廳去按兄弟順序坐在了趙造下首的席上。趙代見趙造一直微低着頭像是在想什麼,忙小心翼翼的陪笑道:
“六叔,今天是熱鬧了些。不過您老人家還能不知道,市井百姓就好這一口兒熱鬧。今天這麼‘亂’糟糟的,那天胡人俘虜進城時還不是一個鳥樣子,沒啥可稀奇的。”
貴人拘於禮,說的就是富貴人家從小接受教育,以粗口爲恥,趙代爲了給趙造寬心,不但把趙勝與胡人俘虜相提並論,還爆出了髒話,誰想趙造聽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微微怒道:
“老六,你這叫什麼話。平原君是你侄兒,是大趙的相邦,此次北征大勝居功至偉,你將他與胡虜同提是什麼意思!”
“呃呃,這……嘿嘿,六叔,侄兒這不是就事論事麼。您看您……”
趙代馬屁拍到了驢蹄子上,登時尷尬無比,在席上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下意識的向趙譚看了過去。趙譚知道六叔如今正在糾結着呢,誰戳他誰倒黴,乾脆裝作沒看見,目不斜視的只是注視着趙造。
“唉,罷了罷了。”
趙造頹然的擺了擺手,長嘆口氣道,
“你在老夫這裡隨便說說也就罷了,出去萬萬不可‘亂’說。說起來平原君這次北征大勝,揚我大趙國威,不管怎麼說也是長志氣的事。老夫當初雖然阻撓於他,並非是不希望他得功勞,乃是生怕稍有閃失,北疆不成,東西兩邊又會出了岔子。嗯……老夫不管怎麼說也是平原君的叔祖,大趙的公子,難不成連這也看不明白?你們身爲大趙公孫,亦當以家國爲重,別整天只想着自己那麼點破事兒。”
“諾諾諾,侄兒們知錯了,六叔恕罪。”
趙造倚老賣老,自我撇清也就罷了,居然還倒打一耙將趙譚趙造他們訓了一頓,趙譚趙造等人沒有趙正的“勇氣”,更不敢將趙正一起叫來觸趙造的黴頭,在缺少趙正那個炮筒子掩護的情況下,自然不敢公然反駁,只得暗自撇了撇嘴,連忙‘亂’哄哄的應和起了趙造。
上了年紀的人跟小孩沒什麼區別,說不好聽點就是順‘毛’驢兒,趙造在趙譚他們小心的奉承中氣兒順了許多。頷首捋了一會兒鬍子,微微閉目懶洋洋的說道:
“平原君這次是代君出征,能全勝而歸,那就是揚我大趙國威、君威之舉。大王高興,我們這些人就要跟着高興,啊~這個,老夫這些日子身子不好,沒有去朝上站班,不過聽說大王已下了諭旨,受降儀式要等平原君回來由他親自主持。嗯,這很好麼。何爲有爲之君?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才行。這次也確實該讓平原君風光風光纔對得起他在雲中吃的苦頭。再說過不了幾日平原君就要去大梁親迎魏國公主了,他越是風光便越是我們大趙的面子,此事當其然。這樣很好嘛……”
趙造作總結似的在那裡搖頭晃腦,趙譚、趙代他們實在看不清老爺子的拳路,只得跟着連連點頭附和,誰想趙造說到這裡突然住了聲,捋着鬍子的手也停了下來,愣了片刻突然睜大渾濁的雙眼盯住趙譚道:
“老五,你替太宰主持太宰署事宜,朝裡的事最是清楚。平原君向大王遞了奏章昨日裡是不是已經到了,說是附議老夫和牛翦對合縱之事的主張?”
“呃……正是。”
趙造的思維跳躍太大了些,趙譚差點沒反應過來,等聽清楚趙造說了什麼,連忙點頭道,
“已經定下的密議皆由太宰署簽收保存。平原君的奏章侄兒已經親眼看過了,不過事涉機密,大王雖已有應允之意,不過卻說等平原君回來再細商定計。以侄兒愚見,大王也就是那麼說說罷了,十有八九是要按平原君的意思辦的。”
趙代聽到這裡連忙伸頭接道:“是啊,六叔。剛纔五哥已經跟侄兒說了這事兒。侄兒怎麼都覺着此事實在有些蹊蹺。所以,所以……侄兒們愚鈍,實在是有些看不透,難不成是平原君經事長智,如今知道厲害,不準備再折騰啦?”
“哼哼,老六,你就繼續跟老夫裝吧。”
趙造鄙夷的斜覷了趙代一眼,見他連忙唯唯諾諾的致起了歉,這才慢悠悠的笑道,
“徐韓爲和虞卿他們年輕氣盛,又不懂軍政上的事,哪裡會明白老夫和牛翦爲何反對與齊國爭合縱長的苦心。平原君怎麼想不重要,只要於家國有益就行。北疆雖是大勝,終究對我大趙國力頗有折損,要想再興還需時日,爭這個虛名做什麼?
平原君確實也比原先懂事了許多,只要他不再折騰,你們也別整天防着他,畢竟是一家人,難不成他還會害我們宗室?嗯,老夫看只要平原君明白厲害關係,你們還是要與以前一樣,該敬的敬,該尊的尊,該勸之處麼,也是要勸的。”
“諾諾,侄兒們遵命。”
趙譚、趙代等人連忙拱手應命,但心裡卻是不以爲然。趙造的弦外之音,在座的這幾位心裡都清楚。徐韓爲和虞卿他們倆哪是什麼不懂軍政,根本就是想趁着這個機會攛掇趙勝加快從宗室手中奪權的步伐。不過趙造說的也對,趙勝和各位宗室終究是一家人,就算因爲政見不合再加上趙武靈王沙丘宮變那件事難免會有睚眥,但作爲執政者,他終究還需要平衡各方勢力才能穩妥。
平衡自然需要妥協。趙勝支持趙造在合縱上的主張雖然必然有其他方面的考慮,但不管怎麼說也是明白無誤的妥協,這意味着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招生都不會觸犯宗室們的利益,只要他這樣做,宗室們當然沒必要再去惹他。
不過暫時的平靜並不等於今後一定不會再去‘波’瀾,趙譚、趙代他們暗自拿下了主意,不論趙勝是真示好還是耍計謀,他們都不會輕易放鬆對趙勝的警惕,並且必要時還得打壓他一下,只不過這種打壓要做的更加隱蔽才行。
…………………
宗室矛盾的‘波’瀾暫時歸於了平靜,但表面上的熱鬧卻一‘浪’逐着一‘浪’越發引人關注了。趙勝回到邯鄲的第二天,趙王宮裡大殿開啓,百官向趙王、趙勝慶賀大捷以後,暗中的御前會議順利的確定了趙國不冒頭,尊齊國爲合縱長的策略,隨後即刻遣派使臣前往臨淄表態。
兩天後的吉日裡,對樓煩人、匈奴人的受降儀式正式在王宮正殿開始,趙勝自然被趙王任命爲了是儀程的主持,羣胡首領進殿納降表稱臣,趙勝代趙王宣詔降表文,趙王與諸胡酋盟誓,頒發委任符印,其後設宴款待。
次日再次大集羣臣,北征有功將領、士卒、陣亡將士皆受封賞,其中中流砥柱牛翦終於得到了他生平第一份三千戶封邑和君號;受傷不輕、一時半會兒無法再戍邊爲將的趙奢則進亞卿,佐大司徒爲佐貳,當上了司徒署的二把手;其餘將士也依次論功行賞。趙勝的賞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不過除了五千戶增封實際賞賜以外,更多的只是加贈柱國一類的玄虛名號。
就這樣熱鬧了幾天,不知不覺的便到了八月下旬,雖然趙勝真正的心思一直在義渠那邊,但在‘交’通不暢、信息不通的情況下,義渠那邊的事只能任由新任雲中郡守朱晉和暗中特別頒下信符的范雎、馮夷他們臨場發揮,而趙勝自己麼,要是再不乖乖南下迎親,恐怕老丈人魏王連吃他的心都有了。
先秦禮節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是最爲繁瑣的,具體到結婚這件事,更是六禮繁雜,每一項都有許許多多的說道,特別是到了王室這一層更是不吝其煩,能折騰的一律折騰進去,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前五項囉嗦完,到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親迎階段,那說處可就更加多了去了。
親迎之制,先秦各朝不同,夏親迎於庭,殷於堂。周制限男‘女’之歲定婚姻之時,親迎於戶。也就是說作爲戰國公子爺的趙勝得親自帶着諾大的迎親隊伍一直迎到大梁魏王宮季瑤公主寢宮的內室裡去,而且還必須吉日吉時,錯了一點都不吉利。
從邯鄲出發定在了八月二十三,據占卜所定這又是個見龍在田、利於出行的好日子,早晨入辰時分,趙王何在全體朝臣的陪同之下親自將迎親隊伍送到了邯鄲城南五里以外,此處官道邊上的五里亭早已張掛綵綢,賓儀忙碌,到了辰正時分呼啦啦的從城裡涌來了一大羣車馬,立刻鼓笙齊奏,樂聲震天。
周制親迎,不論路程遠近新郎官之父都要賜酒餞行,向天地衆靈祈求一路平安。趙武靈王如今早就死的連骨頭都不剩了,那趙勝親迎季瑤公主之時就只能權變,由“父沒兄主”的趙王何來代替其責賜酒餞行。
五里亭內,鼓樂聲中,在滿朝公卿見證之下,‘精’神飽滿的趙王何親自執壺倒酒,雙手執盞彎腰往旁邊讓了一步,這才向肅然跪在地上趙勝遞上了瓊漿,和顏悅‘色’的笑道:“王弟此行一路保重,爲兄盼候王弟歸趙佳期。”
“謝大王!”
在先秦時代君王的權威並不像後世的皇帝們那樣大,就算是重大的禮儀活動,大臣們也沒有跪拜的禮節,最多就是鞠拜。但今天不同,趙王何代行的是父權,也就是代替趙武靈王爲趙勝餞行,這屬於‘私’禮,反倒要比拜君禮節要重,趙勝應當向“賜酒者”行叩拜之禮。不過趙王何終究不是趙武靈王,只是代行權力,所以並沒有資格接受趙勝叩拜,只能讓到一旁賜酒。
趙勝向着東北趙武靈王的陵寢方向莊重的叩下了頭去,這才直起身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然後起身向趙王何深深一個鞠拜,彎着腰長臂將空酒盞遞向了趙王何。
此時趙國衆臣和賓儀們讓開了東北方向,都在亭外注視着五里亭裡的趙王兄弟倆,趙王何向前邁了一步接過酒盞,藉着鼓樂聲趁趙勝直身的工夫靠近了悄悄說道:
“今天已經二十三了,到下月初六還有十四天。王弟還是要儘早趕些路程才行。”
“呃……”趙勝微微愣了愣道,“一天三十里,萬萬不能錯,不然魏王也得挑理兒。”
“寡人怕只怕魏王怪你故意躲他。”
“大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臣弟那天所說只是猜測,絕不敢對第三個人‘亂’說的,不然形勢陡然一轉必然微妙,只會於我大趙不利。如今魏王必然一心推舉大趙做合縱長,臣弟實在無法與他接這個話茬呀。”
“這幫‘混’蛋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爲如何如何,什麼時候將我們看在眼裡過,哼,倒是也沒什麼可惜的……唉,非他即我,王弟若是覺着這樣做有道理,那便這樣做好了。不過萬萬不要拂了魏王的顏面。”
“諾,臣弟記下了。”
……
趙勝和趙王何這番對話還真沒讓第三個人聽見,亭外的人們雖然親眼看見這弟兄倆在那裡磨磨唧唧的囉嗦,在鼓樂聲擾耳的情況下卻如何也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
儀程繼續進行,當趙勝拜別趙王以及衆位公卿登車南去之後,遙遙望着遠去車隊的趙王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憋在他心裡絕不敢對任何人說的那件事終於找到迎刃而解的辦法了。
…………………
禮儀上的事就是這樣麻煩,趙國方面已經提前向魏王通報了趙勝的行程,那就得按規定的行程走路,每天三十里左右,在哪裡停宿什麼的都規定的死死的。八月二十八迎親隊伍從平陽郡正式跨過趙魏邊境,魏國雖然負有保護趙勝一行安全的責任,但作爲‘女’方又萬萬不能派人前去迎接,以免惹了天下人的笑話,說魏王嫁‘女’心切。所以魏國守將晉鄙率着軍隊在邊境上離着數百步的距離與趙勝以及護送趙勝到邊境的平陽郡郡守遙遙拜見後,兩邊也不搭話,魏國軍隊便與趙國車隊隔開了兩三裡遠的距離,在左右後三個方向虛虛地護持着迎親隊伍向大梁趕去。
九月初六,迎親隊伍只行了半天路便在大梁城北十里外停了下來,暫時在魏國方面備下的帳篷中用餐休息,到了戌時正方纔再次啓程直奔大梁城而去。
戌時正就是現在的晚上八點,就算是夏至的時候天也已經黑了下來,更別說農曆的九月了。按規矩這個時候各城邑都已經閉‘門’靜城,但今天情況特殊,大梁城西‘門’雖然已經閉上,但城樓上下以及北‘門’通向王宮的道路兩旁卻是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嚴陣以待、鎧甲鮮‘豔’的鐵甲軍士。
亥子‘交’刻,趙國迎親隊伍準時繞行到大梁西‘門’,八名坦‘胸’‘露’背的趙國彪形大漢嗷嗚連聲地齊齊用肩膀撞擊了城‘門’三下,燈火通明的城樓上下緊接着便卯足勁奏響了鼓樂。震天的鼓樂聲中,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啓,一輛華麗的馬車衝出了‘門’來,其上的魏太子魏圉與趙勝相互鞠拜後,調轉車頭親爲引導將趙國迎親隊伍帶進城徑直向王宮方向奔去,在魏圉的引導馬車前面是魏國的鼓樂隊伍,在趙國使團之後則是趙國的鼓樂隊伍,而在主馬車之上,趙勝雙手捧着一隻大雁‘挺’身直立,在他兩旁則由趙國朝廷的迎親儐相虞卿、平原君府的‘私’禮儀導藺相如兩個人一左一右的肅然護着。
先秦離遠古不遠,各種禮儀之中都殘留着原始社會的痕跡,此次迎親就是如此,半夜迎親,又有八名壯漢粗魯地對城‘門’發起“攻擊”,恰恰就是“搶親”的象徵。不過這麼華麗的“搶親”場面也就最上層社會才玩兒的起,要是平民百姓,在‘女’方院‘門’外鬧鬧也就罷了,誰要是想去撞城‘門’……那不是開玩笑麼。
迎親隊伍還在前往王宮的路上行進着,而在王宮之中,已經穿戴上全副君王禮儀行頭、就要當上趙國相邦老丈人的魏王在寢殿裡卻有些坐立不安,在御案前頭來來回回的走了幾趟,忽然停下身擡手一撩冠冕上垂下的旒珠,沉着臉對躬立在一旁的的範痤說道:
“範先生,一會兒趙勝他們到了,你還是想辦法‘抽’空跟虞卿搭句話,問問他趙國爲何不肯爭合縱長。”
“啊……怕不合適吧,大王!莫非,莫非這是孟嘗君的意思?”
範痤正凝神運氣地做着儀式前的“熱身運動”,陡然聽見魏王的話,擡頭間下巴差點沒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