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老家僕進到樂家前院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兩個,樂永霸一見她們的模樣便忍不住捋起了淡髯。嗯,確實是遠道而來的,兩個明顯很俊俏的小丫頭不但一頭一身的都是塵土,臉上還左一塊右一塊的抹滿了黑灰,那用意自然是不言自明瞭,如今相互攙扶在一起,滿是一副怯怯的神情。
“樂叔父,我是馮蓉啊。”
左邊那個稍微高些的女孩不大確信的打量了樂永霸片刻,眸子中已經微微掛上了淚珠,向前邁了一步悽楚的低呼了出來。
“馮蓉……好。”
你們這三年都跑哪去了,再過兩年只怕連認也認不出來了……樂永霸心裡也是一酸,卻裝作平靜的樣子轉頭吩咐上了一旁的老家僕。
“福叔,你先下去跟夫人說一聲,就說家裡侄女兒來了,讓她安排間廂房。”
“諾。”
福叔是大梁人,兩年之前纔來的樂家,所以對樂永霸以前的事並不太清楚,見樂永霸要安排馮蓉她們住下,忙鞠身答應一聲,轉身走的時候還頗爲好奇地打量了馮蓉她們兩眼。
樂永霸沉默不語的目送着福叔出門奔後院而去,在確信他已經走遠了以後,便匆忙從坐席上爬起了身,一臉憂色的快步走到馮蓉她們面前,扶住馮蓉的雙肩細細打量了半晌,方纔焦急的問道:
“丫頭啊,你們這幾年跑哪去了?若是有什麼閃失,讓我如何對得起你們爹孃!”
樂永霸這樣問絲毫不帶一點矯情,他與馮文是同鄉,三年前被迫逃離趙國雖然並不是受到馮文的牽連,卻自負馮文的託孤之義,把馮蓉兄妹一同帶到了大梁,誰知道他們在大梁住了沒幾天便不辭而別,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年了,樂永霸一點也得不到他們的消息,今天突然一見馮蓉,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馮蓉被樂永霸這樣一追問,咬着嘴脣向身旁的喬蘅看了一眼,眼淚接着便下來了,她這次來樂家雖然是奉趙勝的命令打探樂永霸是否還在大梁,並且想辦法留住他讓他不要離開魏國,但除此以外又何嘗沒有久別父兄今日重逢的那種真情?她有些心虛,片刻間竟有些猶豫該不該對樂永霸瞞住自己這些年行蹤,但沒等她開口,樂永霸向喬蘅打量了一眼,接着又追問了上來。
“蓉兒,怎麼就你自己來了?你哥哥呢?”
“哥哥他……”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馮蓉忙收住了愁緒道,“哥哥在中牟惹了些麻煩,在那裡呆不住了,便讓我先來尋找樂叔父,他脫了身過些日子便來大梁。”
“這孩子……定是與魏墨的人攪在一起了。”樂永霸微嘆了口氣,卻沒再責備下去,轉口道,“你們回來就好。只管放心好了,今後只要有我樂毅一口飯吃便不會餓着你們。過些時日等你哥哥回來,咱們便趕緊離開魏國,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馮蓉和喬蘅聽見樂毅這樣說,不由相互驚詫的看了一眼。趙勝讓她們來時曾經吩咐過讓她們設法把樂毅留在大梁,千萬不要讓他離開魏國。當時喬蘅和馮蓉還以爲趙勝這只是平常的交代,沒想到如今樂毅竟然真的說出了這句話。這一驚着實不小,兩個丫頭幾乎同時想道:難不成公子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樂大夫,樂大夫如今不是在魏國爲官麼,怎麼……”
馮蓉沒吭聲,喬蘅卻先詫異的問了出來,論心思細密她比馮蓉強了不止一籌,這也是趙勝爲什麼讓她跟來的原因。
“唉,別提了,不過是個有職無權的下大夫罷了。”
樂毅見喬蘅是趙國口音,又與馮蓉在一起,所以只當她也是哪個趙墨的後人,並沒有什麼懷疑戒備,不過聽到喬蘅這句話,他臉上卻現出了些尷尬,搖搖頭道,
“你們年紀太小,有些事還不懂。前兩日咱們趙國的平原君在大梁遇襲,魏國已成是非之地,你們沒見大梁內外在處處嚴查麼。我先前便思謀着要不要離魏,如今看來不想走也得走了。過些時日等你哥哥來了,咱們便去燕國。”
“燕國!”
喬蘅和馮蓉又是一驚,不過這次卻沒有詫異的交換眼色,有些事只要有心理準備便好接受了——不用再懷疑了,公子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
樂毅今天見到馮蓉,又得知了馮夷的下落,久存的一大塊心病總算落了地,見馮蓉她們風塵僕僕的一副勞累模樣,也不再多問便趕忙招呼她們去後院拜見樂夫人安排住處。
馮蓉對樂毅說的要去燕國心裡終究沒底,剛想開口說句什麼,身旁的喬蘅卻暗暗拽了拽她的衣袖。馮蓉會意,沒再吭聲便與喬蘅一起跟着樂毅去了後院。
……
大梁驛館並沒有因爲趙勝的遇刺混亂多長時間,這裡也就是個接待各國使臣的住處,“走”了一個趙國公子,那也得繼續運轉。當範府門口的行刺案發生的第二天,又一行來自東方齊國的使臣便住了進來。
齊國赴魏使臣魯仲連這回到大梁是來興師問罪的,所以只帶了寥寥幾個隨從,並不像趙國使團那樣大包小包的帶了一大堆禮物。禮少人怪這種心態並不分時代,所以就連驛館裡的驛卒都對他們輕慢了許多,再加上魏王專門交代要晾他們幾天,魯仲連等人自然弄了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與同住的那些別國使臣相比實在有些灰頭土臉。
魏國這回是鐵了心要甩魯仲連的臉了,但魯仲連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物,他幼年就在臨淄稷下學宮師從大家徐劫,十二歲便口若懸河的駁倒了齊國名士田巴,現在剛剛二十歲出頭就已名聞天下,所依靠的乃是滿腹學問和猶如天河倒懸的絕世口才,所以一看魏國的做派,心裡早就對自己這一行會面對的事弄了個明明白白,只等着挨個收拾魏國的那些卿大夫了。
遠來是客多多少少還要守些主家的規矩,所以住進驛館後的整整兩天,魯仲連面對隨從們的滿腹怨言都是默不作聲,依然按時按點的該吃吃,該睡睡,但等到第三天一大早起了身,魯仲連的臉便徹底沉了下來,離開住處找到驛官,雙手往身後一背,沒等驛官詢問,便昂然說道:
“你去跟他們說一聲,我魯仲連身爲齊國使臣,奉齊王之命持節赴魏,到今日已經三天未得接見。使臣受國君重託,個人顏面事小,有損國威卻是死罪。既然如此,魏國的人我也不見了,齊國那裡既然無顏回去,那我便自刎謝罪好了。血污貴館,實屬不敬,魯某不能不來說一聲。你稟報上去吧,晌午之前便來收屍。”
“哎哎哎,魯先生,魯先生……”
驛官被魯仲連說得一陣發愣,根本插不進話去,見他說完便走,趕忙追上去想勸說幾句。然而魯仲連哪裡會理他,只管大步向住處走去。驛官追了幾步,突然琢磨出了味兒來,臉上不覺一寒,連忙吩咐手下套車疾奔出了驛館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