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趙造?殺趙造!殺趙造——
趙造那隻僵住的枯皮老手還沒來得及離開鬍鬚,大殿之中已經是一派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大張着嘴驚訝地望向了依然滿面肅然,根本看不出表情,一雙眼還沒從奏章上挪開的徐韓爲。
“徐韓爲!你胡說……什麼!哪來的這些話!”
趙造的身子猛然間一顫,像只餓虎一樣騰的一聲直起了身來,老腿腳實在有些不利索了,只能連滾帶爬的站起身趔趔趄趄的衝向徐韓爲,絲毫顧不上當衆犯了衝撞王駕之罪,嗵的一聲撞在高高的御案臺階上,連疼都來不及喊一聲便急忙從徐韓爲手裡搶過奏章,鬍鬚和雙手一起哆嗦着上下看了起來,半晌之後,忽然絕望般的仰頭高聲笑道,
“趙勝,你好,你好……你敢陰老夫!”
趙造這幅表情已近癲狂,趙何和羣臣卻依然處於驚愕之中,而繼續肅着臉的徐韓爲卻生怕趙造打他,已經蹬蹬蹬蹬連退了好幾步,一下子將脊背靠在了後頭的殿柱上,右手袖子順勢往後一甩,登時碰在了身後一名低着頭的寺人身上。
那名寺人“嚇了一跳”,也急忙跟着往後退身,等發現沒有人注意他時,乾脆藉着徐韓爲的遮掩出溜到側門處悄無聲息的跑了。而依然站在殿柱那裡的徐韓爲雖然沒敢擡手抹去額頭上的細密汗珠,卻暗自想道:幸好我還能穩得住陣,原先又演練了幾次。不過剛纔手一哆嗦還是差點沒摸着機關。你說他們墨者整天瞎琢磨什麼呢?怎麼想出這些機巧玩意兒的……
衆人錯愕不過是一會兒的事,片刻之後大家反應了過來,滿大殿之中頓時大譁。在混亂聲中趙造猛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撇了奏章。如同撲命似地衝到那名捧着裝奏章錦盒的寺人面前,一把將錦盒搶過去瞪着眼翻來覆去的看,枯枝般的一雙手還沒忘記發瘋般的胡亂抓撓,希圖從中發現什麼蹊蹺。然而那錦盒外面包着的是上等絲綢,韌度極好,哪是趙造這種年老體衰的人能輕易撕開的?到最後趙造已經絕望了,呼呼的喘着氣將錦盒高舉過了頭頂,緊接着又啪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那錦盒終究是木頭做的。能有多結實?重重地在地上一磕,雖然還被錦緞連着,卻已經散了架。趙造絲毫顧不上儀容,連忙蹲在地上翻看了起來。半晌過後終於哆嗦着停下了手,絕望的擡起頭向徐韓爲高聲叫道:
“奏章呢!”
“奏,奏章?那,那不是嗎。”
在趙造要吃人的目光籠罩之下,徐韓爲的舌頭頓時打了結。擡手向被趙造扔在遠處的那份奏章指了指,接着惜命似的又向後退了一步,連忙一臉無辜地攤開了雙手。
這兩位在那裡一攻一守,任誰也能想到出什麼事了。於是偷笑者有之。咬牙者有之,訕笑搖頭者有之。大殿之中全是嚶嚶嗡嗡的低語聲。
在這燥人的氛圍之中,趙何呆呆的俯視了趙造和徐韓爲半晌。許久過後目光已經緩緩移向了殿門之外,輕輕的笑了一聲,嘴角無聲的滑過了一聲嘆息。
趙何只能興嘆,他沒辦法,畢竟算計人的事是他和趙造先做的,他那個三弟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而且也沒有針對他,僅僅是針對趙造。既然已經撕破臉了,又爲何不許三弟“無所不用其極”呢?要怪只能怪趙造愚蠢吧……
此時的趙國朝堂只能用心事百異來形容,半晌的混亂之後,嚶嗡聲中只聽大司馬趙禹洪亮的聲音突然問道:
“上柱國,你只消跟我們說一句,相邦說的事可是真的?”
“是啊,是啊,上柱國還需明言一句以正視聽呀。”
“對對對,萬事解釋清楚不就得了麼。”
“哧,我說你們……”
……
本來就是和尚頭上的蝨子,任誰心裡都有數,只不過揭出來和不揭出來完全是兩個概念,至少這事除了趙勝以外,還真沒人敢這麼幹。
趙造眼前一陣一陣的發花,他心裡一陣清明,猛然意識到趙勝給他挖的這個坑實在太大了,當初殺趙翼之時,趙勝明說趙翼那樣做是謀逆,他當衆之下不得不順着這個話頭去說,當初都已經承認了趙勝的說法,那現在要是拿不出證據駁倒趙勝的“污衊”,自己不就和趙翼是一樣的罪名,應該一樣處罰了麼。可,可,趙從和趙略在趙勝手裡,那就是人證,雖然人證沒有物證可信度高,但自己又能拿出什麼可信的證據去說趙勝污衊呢……
那些附合趙造的揶揄聲頓時激怒了趙造,他猛地站起身來,雖然因爲腦子裡突然缺血,眼前猛地一黑,但還是在晃了一晃之後勃然怒道:
“趙禹,你不要忘了你是宗室之人!”
說到這裡趙造緊接着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對頭了,急忙喝道,
“趙勝胡扯!”
聽到這裡劇辛忍不住笑了一聲,坐直身垂着眼皮說道:“說相邦胡扯也總得有證據吧。呃……那個誰,吳司寇,趙翼之罪當誅沒錯吧?”
劇辛這人是做財務的行家,務實是務實,嘴卻未必多厲害,他都嗆到了這個程度,要是那個跟趙王死扛的虞卿來了,還不定會說出什麼話呢。吳瑾突然被揪了出來,登時一陣尷尬,臉上一紅,說出話來也跟着不利索了:
“這個,這個,呵呵,應,應該……嗐……”
劇辛擡眼向吳瑾看了看,繃住笑道:“大司寇都說應該了,那下官就不說什麼了。”
“不是,不是!大司徒。下官不是那個意思!”
吳瑾登時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瞥了遠處幾近癲狂的趙造一眼,驚懼之下不由得一陣哭笑不得,連忙長跪而起嘩嘩的擺起了手來。就在這時趙代忽然長跪起了身。衝着劇辛厲聲叫道:
“大司徒說的不對!趙翼該不該殺跟今天的事有什麼關係?趙……平原君說造謠的事是上柱國指使的便是上柱國指使的嗎?證據吶!證據吶!”
“對呀,要證據,不能怎麼說就怎麼是。”
“不就是趙從和趙略麼,誰知道是不是被相邦屈打成招?”
……
“那上柱國又有什麼證據說相邦想當燕王?別跟我說大王那份王旨不是上柱國指使的!”
“你胡扯,大王是大王,上柱國是上柱國,憑什麼說是上柱國指使的,證據。證據!”
“要你孃的證據!那你的意思就是說相邦要當燕王的事是也無根之木嘍?”
“那誰說得清楚。想不想的自有人心裡明白。”
“你這也是造謠,無根無據的該不該殺!”
“你,你,你。你,我說什麼了我就該殺……”
“好了好了,這都亂下天了,你們倆吵什麼吵。”
……
趙代這一陣吼立刻起到了帶頭示範作用,剛纔被奏章上的話繞進去頓時無語的那些趙造派大臣與宗室立刻來了精神。連忙高聲附合了起來,緊接着早已對趙造生厭的那些人也激動了起來,一時間滿大殿之中都是爭吵聲,彷彿又回到了李兌當政的那個時候。
紛亂之中觸龍一直冷眼掃視着四周。其實不用看,他也清楚那些替趙造說話的人大多爲宗室重臣。這個問題由來已久。可以前朔到李兌時代。李兌跟趙勝不管是身份還是其他都是兩碼事,但細細的來想卻也有許多相似之處。那就是對宗室的態度。李兌對宗室是明着討好暗中提防壓制,而趙勝則是公開了吵翻天,但他畢竟是宗室中人,又跟宗室們有着數不清的牽繫,以至於根本就是一盆漿糊,所以前後這兩任趙國執政對宗室的態度都是又愛又恨,只不過表現不同罷了。
眼下的局面已經不是趙勝要殺趙造,或者趙造要除掉趙勝的問題了。趙勝給趙造按了這麼一個造謠謀逆的罪名,那就是想將他從宗室之中單獨摘出來,儘量避免打擊一大片難以對付。不過不管趙勝這是以退爲進也好,“報私仇”也好,但只要一動趙造,跟宗室的矛盾卻必然會激化,所以衆人激動之下一時之間很難看清楚問題的實質——趙勝根本不是要對趙造下手,而是要側面一擊,撕開大王和趙造的勾結,將那份逼他下臺的王旨所求化爲烏有。
“相邦還是想求一個安字,難怪大將軍這時候離開了邯鄲去穩定軍心,不也是想將軍隊拉出漩渦,以此求‘安’麼……唉,相邦到底做錯什麼了?大王竟然這般不明事理,居然要與趙造聯起手來將朝野攪得一片烏煙瘴氣,以至於引起公憤。趙造反正是跟相邦不睦,又倚老賣老什麼都不怕,大王你這般做,難道不知道是在禍國殃民麼,又是爲何呀……”
觸龍皺着眉不住的嘆息,擡眼處見紛亂的爭吵越來越激烈,心知這樣下去絕對不是辦法,連忙站起身可着嗓子高聲叫道:
“各位,各位,各位都肅靜,聽我說一句!”
這時候大殿上的爭吵已經完全沒目標了,幾乎成了爲爭吵而爭吵,有些人甚至忘了爭吵的最初原因是什麼,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都提溜了出來,所以聽見觸龍這麼一聲高喊,雖然不可能接着便剎住車,但還是靜下來了許多。觸龍見好就上,不等完全安靜便急忙接道:
“各位,今天的事下官看大家沒必要如此。相邦請辭的緣由大家都清楚。那件事以下官愚見根本就是個誤會,所謂……呃,無過非君子。”
這不是在罵大王麼……說到這裡觸龍都有點說不下去,下意識的瞥了瞥御案後頭面無表情的趙何之後,只得硬着頭皮接着說道,
“我看這件事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清楚,不如先放一放。不管怎麼說家國之安纔是最爲重要的,如今燕國那裡剛剛穩定。秦楚各國又有覬覦之意,對外才是大趙當務之急,你我還當和舟共濟纔是啊……”
“左師公,你這就是和稀泥。”
觸龍話還沒說完。劇辛那裡便已經抗議上了,高聲說道,
“家國之安是爲根本,可有人造謠禍亂軍心又該怎麼說?”
“誰造謠了,誰造謠了!”
……
好麼,一句話不對付乾脆又吵上了。觸龍一陣無奈,心知自己面子壓不住今天的場,只得又頹然地坐下了。陡然間想到趙勝明確提出殺趙造,恐怕問題並不止自己剛纔所想,這樣一想,他頓時又是一驚……
趙造一直沒有說話。一方面是因爲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另一方面也確實惱透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趙勝給他挖的坑,但是自己以爲得計之下居然還是跳下去了,而且當衆這麼一宣讀。好麼,他趙造被殺才是趙勝下臺的前提條件,而且還言之灼灼,有根有據。絕不是耍賴,這不連一點退路都沒有了麼。好你個趙勝。這次你乾脆來絕的了!
“現在該怎麼辦?趙勝不但要將老夫從宗室裡摘出來,還要將大王與老夫分開。讓大王張不開嘴同意他請辭。這,這,如今局面完全翻過來了,老夫爲了扳倒他得罪了這麼多人,最後僅僅只是一句話,那些惱恨老夫的人便全被他收了過去,老夫卻是進退兩難。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牛翦那個老東西也真夠絕的,一早便硬生生的按住了軍隊,根本沒法借勢,縱使暗中拉回來幾個心腹將領,手裡沒有多少兵又能起什麼大作用?現在該怎麼辦呢?大王已經被堵住了嘴不敢說話,就算可以反駁趙勝,說他造謠污衊,卻從哪裡去尋證據?原來他一步步退讓示弱就是爲了讓老夫盲目樂觀之下一步步走進他的陷阱讓他抓住把柄猛然一擊……
罷了,罷了,被這個小子算計了的人何止老夫一個,李兌不是嗎?燕王不是嗎?那一幫子渾身臭氣的胡人不是嗎?如今老夫已經陷入窘境,還有什麼可顧的?”
趙造已然氣急,猛然擡頭高喝道:
“你們都好好的給老夫聽着,大王爲何要削趙勝的權,莫非以爲當真是大王吃飽了撐的嗎?大王他……”
趙造說着話猛然轉身擡手指向了默然中的趙何,但就在這時他卻又住了聲。那件事不能說,不能說,說了以後便再無退路了,不要說趙勝更會肆無忌憚,就連趙何也會落井下石將責任全推過來……趙造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微微的晃了一晃,等艱難地站穩了身才緩緩放下了手來,在衆多驚詫的目光中厲聲吼道:
“趙勝污衊老夫,該殺的是他趙勝!”
“六,六叔!”
說着話趙造不顧一切的踉踉蹌蹌衝向了殿外,在他身後趙代倉惶的長跪而起,高喊了一聲之後,根本想不起這裡是什麼地方了,急急忙忙的爬起身來大步追了出去。這兩位的突然舉動頓時嚇到了不少心虛的人,於是一個、兩個,三個,不少人都顧不上趙王還坐在御臺上,急忙逃也是的追了出去,頓時弄的滿殿都是傻眼。從衆心理作祟之下,許多與根本趙造扯不上關係的人也不明就裡的開始向外跑去,一時間滿殿的坐席便虛了七八。
腳步聲在大殿裡來回亂響,完全沒有了朝堂禮儀,然而趙何卻是滿臉的輕鬆,輕輕哼笑一聲,低下頭把玩起了几上的那枚寶印。
此時大殿裡留下的人已經不多了,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徐韓爲依然站在殿柱邊沒有動,只是拿眼不時的斜覷斜覷趙何。觸龍沒來由的長嘆了口氣,一時間居然彷彿也忘記了朝儀,沒有對趙何有任何表示便拄着膝蓋站起身來緩緩地向殿門走去。
趙禹依然黑着臉低頭不語,但劇辛等人卻擡起頭來目送起了觸龍,觸龍的腳步聲很輕,但落在地上卻同時落在了他們的心上。劇辛似有所感,微微的閉了閉眼,接着艱難的轉過頭去望向了高臺上的趙何。
范雎同樣沒走,安之若素的坐在遠離御臺的地方低着頭思量着什麼,半晌的功夫聽見趙何訕然的笑了一聲,便下意識的擡頭向御臺上看了過去,當看見趙何長嘆着氣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在衆多侍從的陪伴下從偏殿門裡消失了,心裡也跟着升起些許悵然,環顧着大殿中寥寥可數的人,忍不住頹然的搖了搖頭,暗自想道:
“何苦來呢。自釀一盞苦酒,然後還要逼着自己喝下去,這便是君王之悲嗎?公子已經將事情做絕了,可是他並不能像趙造那樣胡來,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或許公子心裡有數,但這當真是他想要的麼……”
徐韓爲這幾次朝會都在做着傳聲筒,一直沒有發表過自己的意見。他能發表什麼意見?別說他根本沒法有準確的意見,就算有意見又敢說麼。宦海浮沉大抵就是如此讓人無奈,徐韓爲釋然地呵呵笑了兩聲,向趙禹、劇辛、范雎那些人隨意的招了招手,一邊甩着袖子向殿門走去一邊道:
“都別坐着了,大王已經回了內宮,你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都回去吧,明天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