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烤大地的烈日,隆隆震天的鼓聲,聲震四野的喊殺,刀光血影的搏擊。正午時分,陣容齊整的楚軍對莒城發動了最爲猛烈地一次攻城戰。
箭簇在城頭上下飛蝗一般地‘激’‘射’着,‘激’鳴聲中間空可以聽到幾聲重型雲梯碰撞搭鉤在城牆上的“砰砰”聲。這種雲梯是當年楚惠王爲實現稱霸天下的雄心,特意延請魯班發明的。其下爲車,安有車輪,可隨軍移動;車身之上安有長梯,人力扛擡而上攀附城牆,以梯頂堅固的銅質抓鉤固定城緣防止破壞。攀城者以臂盾護體,在遠處仰‘射’如蜂的弩箭配合之下攀援城牆。
這種現實中的巨大攻城器械遠非影視劇裡一根長梯搭城頭的攻城方式那般簡單,要的是堅固難毀、更利攀援以及自我保護。但是有矛便有盾,若是守城者無以反擊,那豈不是無城不克,連城牆都不需再建了。
護城的法寶正在於堅固城牆之外那道寬達十丈的護城河。作爲齊國南部重鎮,莒城是境內少有的幾座擁有寬廣護城河的大城,引其西沂水爲源繞城一週,再走東邊的沂水支流南去。河面寬廣,四‘門’皆以吊橋出入,戰爭時候吊起來就將城池變成了一座內外無法‘交’通的孤堡,再配以城頭上的弩箭防衛,想攻進去哪有那麼容易。
面對這樣的防守搭配,要想破城唯有先過護城河,本來越過護城河的方法很多,諸如趁冬、斷流、壅塞、浮樑,然而即便再多的方法,若是不付出慘烈的傷亡都是無法達到目的的,而且就算將護城河對付過去,後邊的城牆依然是一道讓人頭疼的難題,所以古人情願野戰搏殺也不願攻城奪地是極有道理的,不然的話燕國屈庸也不會圍莒城數月而不下了。
然而軍機講的是時不我待,面對秦趙僵持,韓魏在西邊被困住大半力量,齊國也無法恢復元氣的好機會,昭滑又怎麼可能坐失這個時機。莒城必破,不然滅齊大業便無從談起進退有據。同時昭滑也相信自己的能力,楚國的實力絕非屈庸、燕國之流可比,所以在連‘蒙’帶騙糊‘弄’了韓魏齊魯鄒各國以後,他手裡的十萬兵猛然變成了三十餘萬,不但以迅雷之勢攻破外圍,將其中二十萬拉到了莒城腳下,剩下的十餘萬也各自部署到了他們應該到達的位置。
延至申時,攻城戰已經進入到了最爲‘激’烈的階段,扛擡浮箱的兵士們在付出極大傷亡代價以後,依靠後方弩兵弩車的掩護,已經在護城河上成功搭起了數座浮橋,更多的雲梯車以及楚軍將士踩着浮橋,同時也推擠着不斷增加的屍體越河到達壕牆下狹窄的河道邊沿上。
雲梯一座座地架了起來,越來越多的無畏勇士攀着梯繩攻向了城牆,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與城上拋‘射’下來的箭矢、滾木、礌石以及斷裂的雲梯一同跌落下來,或摔砸在堅硬的石板地面上,或落在已經泛紅的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盡皆再無聲息,在依然‘激’烈的廝殺聲中,就像最爲卑微的稗草一樣連一絲還顧的目光都得不到。自然也有零星的人幸運地爬上了城頭,於是更爲慘烈的白刃戰便發生了,要麼是你死,要麼是我活。戰爭本來就這麼簡單,人命同樣如此……
最‘激’烈的殺陣之後不遠的地方,闔甲執刃的昭滑與侄兒昭越等人在衆軍拱衛之中同乘一輛戰車,絲毫不分神的舉目注視着眼前的‘激’戰,並沒有誰因爲看見渺小的如同螻蟻一般從城頭上跌落下來的兵士而皺一皺眉或者寒一寒臉,不過隨着戰況的逐漸僵持,昭越年輕的臉頰上神情卻越發的焦躁了,在一次次觀望漸漸西滑的太陽以後,終於忍不住急切地轉頭對昭滑說道:
“伯父,這樣打不是個法子呀。莒邑城堅牆高,守卒衆多,咱們一時半會兒根本拿不下來,既然已經困住了四圍,倒不如死困‘逼’迫,令他們絕望投降爲好。如此這般只會增加無謂傷亡呀。”
“別慌,別慌,慢慢來。”
昭滑笑呵呵的,連看都沒看昭越一眼,氣定神閒的笑道,
“莒城不缺糧草,要是不對莒城打狠些,他們怎麼會懼怕失城?那樣的話齊國人就不會來拼命了。韓魏他們,哦,還有那個不知道跑哪去了的樂毅也不會來救援。他們若是不來,老夫還怎麼打援?繼續打,天黑之前再停兵壘竈,明日繼續如此。”
“……”
昭越無奈的瞥了昭滑一眼,乾脆不吭聲了。昭滑是他的伯父,一直以來都將他作爲家族後代掌‘門’人來培養,有什麼軍機謀略向來不會瞞着他,反而時常手把手的施教,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昭滑此戰的目的。
昭滑此戰目標只在莒邑以及北邊沂水源頭扼守古齊魯長城的蓋地要衝,求的是俯瞰臨淄,解除齊國國都南邊最堅固的那道巨鎖,並非像楚王和令尹子蘭那般漫無邊際的想一戰吞併齊國。齊國地方千里,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富庶雖然幾乎毀於一旦,但剩下的濟西國土內三百餘萬近四百萬黎庶卻依然在手。這纔是他們保國的根本,即便剛剛將燕國人趕走緊接着朝堂上便開始了對權力的明爭暗鬥,高昂的對外鬥志卻依然不容小覷。一戰滅齊,當真像想象中那般容易麼,若是那般容易,何不一戰而定天下?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齊國再衰弱也不是當年幾近分崩離析的越國,咱們也不是能陡然拿出數萬騎兵,讓燕國人防不勝防的趙勝”……這是昭滑在昭越兩眼茫然不解其意時,狠狠地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之後說的話。
昭滑要一口一口的吃,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趁着秦趙伸不出手,韓魏也調不動大部分兵力的情況下將莒邑穩穩的拿在手裡,爲此他必須擊退韓魏援兵,讓他們短時間內再不敢來相援齊國,同時還得讓齊國人絕望的以爲莒邑已經無法控制,而這一切的前提條件則是猛攻已經被團團圍住的莒邑,讓韓魏齊乃至於趙國死死壓在彭城的樂毅不得不不顧一切的來救援才行。昭滑都已經把話說這麼清楚了,昭越雖然依然覺着這樣打損失過大,但爲免後腦勺再次“遭襲”,也只能識時務爲俊傑的閉上嘴了。
時入酉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就在昭滑覺得差不多了,準備鳴金收兵的時候,遠處一騎快馬忽然疾馳而來,隔着衆多的衛兵離着老遠,馬背上的兵士便飛身躍下了馬背,踉蹌的向前搶了兩步,急忙軍禮拜上,高聲稟道:
“報——上柱國!費邑景通將軍來報,韓魏軍五萬強行過魯,於費邑與我伏兵接戰,不克而退,景通將軍已率軍向南武方向追擊。”
“哈哈哈哈,強行過魯?這麼急麼,難不成就不知道拜知魯君一聲再取路而行麼。”
昭滑頓時開懷大笑,擡手抹了抹鬍鬚上粘住的唾沫星才笑道,
“這個景通還是有些穩不住陣,怎麼能讓他們跑了?告訴景通,不必追擊,重新擇地埋伏。他們敗得不甘心,還得加兵再來。”
“諾!”
傳令兵急忙應答一聲再次跨馬而去,過了沒多久又見一名兵士急匆匆的乘馬疾行而來。昭滑此時正在興頭上,沒等那名兵士下馬行禮,當先便笑問道:
“什麼情形?”
那名兵士站穩了身啪的一抱拳高聲說道“報上柱國!魯國蘭陵及我下邳方向山間發現趙軍迂迴穿‘插’,順沂水南行又北折,未與我軍接陣既走,屈丐將軍不解其意,銜尾而追,命人來報!”
“南行而北折!下邳和蘭陵那裡?”
昭滑聽到這裡陡然一驚,急切地問道,
“有多少人?”
兵士連忙稟道:“未接陣而不知其詳,當不下數萬。”
“數萬……”
昭滑猛地一陣愕然,愣怔了半晌下意識的說道,
“我斷人路,人斷我路。虛虛實實,樂永霸一人可守宛城,老夫原先還頗不相信,如今看果不其然,趙勝大賺不虧呀……”
昭越忽然看見昭滑臉上閃過一絲寒意,猛地意識到了些什麼,連忙扶住昭滑的胳膊高聲說道:“伯父!莫非趙人意在郯地截斷我沂水通道,南向威脅我下邳根本,北向配合韓魏齊刺我莒邑大軍?”
“嗯……你以爲他是虛,他或許便是實,你以爲他是實,或許他又是虛。關鍵之處乃是他不肯與我接兵呀,嘶……”
昭滑說到這裡,臉上突然現出了痛苦的神情,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下一塌,連忙擡手緊緊地捂住了腹部,緊接着緊蹙着眉頭的額上便滴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伯父!伯父!莫非舊疾又發了!”
昭越看見昭滑所捂的地方,立刻明白他這是氣憂相牽動了十餘年前滅越時受的舊傷,大驚之下急忙攙進了昭滑,誰想昭滑卻猛地推了他一把,強忍着痛直起了身來,頗有些無力的喝道:
“慌什麼!大事當前,誰也不許言怯!告訴屈丐,嚴守下邳、郯城,加緊巡查沂水河谷,敵不動誰也不許‘亂’了陣腳!繼續給我攻城!”
………………
戊戌日,經過兩夜一日急行軍,天明時分趙奢八萬大軍已抵達闕於城東五十里處,人困馬乏之下只得與漳水谷地暫歇用餐。
兵士們只須聽軍令即可,暫歇的命令剛剛發下,除了那些受命警戒的部隊以外,其餘軍中早就有人睏乏已極。然而他們連帳篷都已經扔在涉邑了,更不用說其他了,所以也只能在河邊上倒頭便睡,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晨‘露’傷身。
兵士們能休息,趙奢他們卻不行,此處雖爲趙地,但山高地遠,人煙稀少,遠離趙國腹地,東西兩個方向又有隻清楚大體情況的秦國軍隊,剛剛抵達之時人困馬乏,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警惕和迅速制定作戰計劃都是當務之急。
停軍過後沒多久,各軍左右將軍便迅速聚集到了趙奢身邊,伴着身邊淙淙的河水流淌聲撿些較平整的石頭一坐,便歇‘腿’腳便商議軍機也算是休息了。
“……那細作有快馬,不過山路難行,至多能比你我早一日半日抵達胡陽軍中,胡楊此時絕難想到我軍突然而至。再加上我軍夜行至此,秦人就算遣派探報查探,此時發現我軍動向也來不及回報胡陽。我軍暫歇之後還需即刻折而向西,急行之下午後即可抵達闕於城下,打胡陽一個措手不及……”
趙奢叉‘腿’坐在一塊方石上,拿着根樹枝俯身在地上一邊畫一邊做着佈置,圍在他身邊的將領們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沒人來得及接話,一名兵士忽然遠遠地跑了過來,急忙向趙奢稟道:
“將軍,東南方向二十餘里外發現秦軍!正往我處奔來”
“什麼!東南方向?那不是從武安過來的麼!看清楚了沒有?”
趙奢微微一驚,下意識的掃了衆將一眼,連忙向那名士兵跟問了一句,那名兵士連忙道:
“看清楚了。黑衣,確實秦軍,由東南而西北,約莫不足萬人,不過半數車兵,絕少步卒。”
“這是什麼名堂?”
趙奢忽然之間一陣茫然,轉頭對衆將道,
“若是東邊過來的必是武安方向的司馬尚。他若是發現我軍動向,爲何不於半路攔截,卻徑直從武安追到了這裡?而且不足萬人,而且又是半數車兵,剩下的人哪裡去了?”
“將軍,這情形確實蹊蹺啊。”
許歷來回看了看身邊的同袍們,急忙接道,
“司馬尚以武安爲據牽制我軍,若是沒有立下跟腳,怎麼敢遣軍攔截,難道不怕我武安軍追擊麼?更何況他們還是從武安徑直追到這裡,那就更難以理喻了,除非他們當真拿下了武安城,以城池據我邯鄲兵。可若是如此,他們身後無憂,又不是要用那點兒人長期佔據武安,爲何只遣軍不住足人,而且還是不宜山地作戰的車兵佔了半數,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哪有什麼道理。”
趙奢嚯的一聲站起了身,狠狠的將樹枝往地上一撇道,
“秦軍自東來,雖人不足萬,卻是以車兵爲主,進入河谷行軍必快,在我軍身後銜尾而行,固然有敗無勝,卻會扯住我們的‘腿’,使我軍遲滯行程,難以迅速殺奔闕於,待胡陽發現我軍行蹤前來決戰之時勝負必然難料。如今我軍已無法再按原計行事,還需速速定計。”
許歷是牛翦親自派到趙奢身邊的副將,佐功謀計當然是第一份的,聽到這裡也跟着站起了身道:
“不能走不妨來個以逸待勞。我軍難以按原計行事,這樣近的距離胡陽必將很快就能發現我軍行蹤,已經沒有時間留給我們糾纏司馬尚了。北邊那片山山勢最高,居高臨下爲兵家必爭,先上者勝,反之則敗。”
“就是這個道理。”
趙奢順着許歷的手指看了看北邊那片山巒,點了點頭道,
“以逸待勞。司馬尚所遣不是不足萬麼,我們便讓他進不了河谷擺不開車陣,就在東邊那片山地裡吃掉他。傳令!許歷率兩軍速速佔據北山險要以待胡陽,另由貟單三軍從側翼埋伏配合,本將親率三軍東行收拾司馬尚,待事成後即刻回援你們。事已急迫,停止休息,速速出發!”
“諾!”
“諾!”
敵軍已經‘露’了頭,那還會給你留下休息吃飯的時間?衆將急忙應命分頭行動。
………………
司馬尚那七千人是從武安狼狽敗退回來了,說是回闕於助陣胡陽恕罪,但事實上哪裡還有什麼軍心,根本就跟追趕趙奢沒有一點關係。趙奢會錯了意、表錯了情,這般重視的帶上三萬人馬前去解決他們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根本沒有料到雙方剛一見面,那些傳說中的虎狼秦師頓時‘亂’作了一團,害得一向謹慎的趙奢還以爲他們這是什麼新戰法,愣是觀察了良久才揮軍掩殺了上去。等戰鬥迅速結束,從俘虜嘴裡得知武安那邊的真實情況以後頓時哭笑不得,急忙分軍押住了羣俘,急忙率大隊人馬趕回了漳水河谷。
解決司馬尚實在出乎意料的容易,但與此同時,遠在五十里外的胡陽也通過探報很快得到了趙奢勞師襲遠的消息。
這個消息讓胡陽吃驚不小,他頭一天下午纔在圍攻闕於的戰場上得到趙奢屯紮涉邑,準備搶奪王位的消息,正琢磨着趙家人內鬥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別妨害他拿下闕於就行,如此念頭之下剛剛放鬆了些心緒,讓將士們放緩些進攻步驟,以免在闕於損失過重,影響下一步繼續東進,哪曾想剛剛翻過夜去,一切卻都變了。
趙奢既然在闕於這裡打馬虎眼,必然也會瞞過還不知情形如何的司馬尚。司馬尚分兵兩萬,胡陽這裡只剩下了六萬多人,若是不盡快趁他們遠行疲憊強力一擊,勝算便實在太小了。胡陽不敢怠慢,只得連忙停止了對闕於的圍攻,即刻率軍東行迎擊趙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