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雲光辛,有些替他擔憂,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惹陳茜不高興。
他會意,也曉得惹了他是會招來等後果,無奈地答應了,回答陳茜:“是,不過我這裡沒有玉石,還請臨川王派人把玉石送來。”
“行,本王明日派人送玉石過來,你可要刻得好一點。”陳茜應允他的要求,並加囑咐,一高興,就毫不客氣地拿起案上那杯茶,方要飲,發現茶已然漸涼,微一皺眉,將杯子遞向雲光辛,意思便是要他換茶。
雲光辛微露出嫌棄的眼神,不情願地伸出雙手接過了,替他換上了熱茶,趁他低下頭喝茶之際,撇了撇嘴,將心底那份不快顯現在臉上。陳茜把頭擡起來時,他又很快變回了若無其事的正常樣子。
被這樣的畫面一逗,我禁不住笑出來,整個屋裡惟獨陳茜不明白這裡頭的原因,疑惑地望着我:“這屋子裡,有好笑的東西?”我想不出任何藉口,只閉口不答。
雲光辛爲我解難,隨手指向百寶架上的彌勒佛像。
陳茜順着他的指尖望去,發現了那尊像,興致滿滿地起身走過去端詳。
雲光辛趁機挨向我,指了指外邊,然後一溜煙就出了屋子。
陳茜回頭時,見他不在了,即刻起了疑心,問我:“那人呢?”
我起身,騙他道:“下去做事了。”
其實,雲光辛真正出屋的目的,是怕高肅在毫不知情之下走出來,怕他與陳茜撞個正着,因而趕到高肅那裡將事情及時告知,好讓他們見不着面。
“你還想去哪裡?”陳茜忽然問道:“現在也還尚早,一直呆在這裡也實在太清閒。”
茶也喝了,事情也吩咐好了,無事可做,他開始百無聊賴,開始想要離開這裡。
我實在想不出打發時間的去處,回道:“回府吧!”
他聽我說的,邁步出屋,我跟在後邊,心裡覺得對雲光辛不告而別委實不好,便勸他先出鋪子,自己又回頭找尋雲光辛。走到與雲光辛所提示的那間屋,剛要進去,陡然聽聞一陣怪叫,隨即一張鬼面嗖地向我飛撲過來。
我猝不及防,見此,嚇了一大跳,待冷靜了定睛細看,方纔發現這鬼面下方還連着身子,是個大活人。
那人把鬼面揭下來,讓我看他的真面目,且還不冷不熱地出語:“對不起……”
那人如假包換地,是高肅。
雲光辛追出來,邊追邊喊:“這張鬼面多合適你呀!你知不知道它的造材我找了好久好久才尋到的?簡直是千載難遇的啊!你怎可嫌棄它?”發現我立在他身旁,立刻收斂住不再喊了。
“怎麼回事?”我看了看高肅,又看了看他,疑惑道。
雲光辛擺着一張不悅的神情,脫口卻是與此神情不相稱的兩個字:“沒事。”
我越加好奇和在意了:“真的?”
高肅忽然插話:“鄭辛,我不是不喜歡!你做的每樣東西我都喜歡,只是這件東西我根本用不上!我根本不可能會有赴沙場的那一日!”
雲光辛曉得他又在擡低自己,快步至他面前,用心勸說:“你不要這麼自卑!他們不瞭解你!可是我瞭解啊!上次你跟大哥比試的時候,多厲害啊!”
高肅轉身,背對他:“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又怎麼樣?我敢告訴他們麼,我敢麼!我爹就是這麼慘死的,他什麼也沒有做錯,他一心效力朝廷,結果卻是這樣的下場!我怕……我怕啊!怕活不到我爹死時的年歲就慘遭殺戮。”
“不會的……”發覺他語氣激動,雲光辛小心翼翼地勸着,生怕不能讓他平靜反使他越加自負和憂傷,“你會活到白頭,會一身功勳累累的,絕非你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悲慘,要是放不下心,我幫你看相!”
“你的相術騙別人可以,騙我還嫩着,我寧可信天信自己。”高肅偏偏不上他的當。
雲光辛笑了:“信自己?好啊!那你心裡覺得自己厲害麼?”
高肅直言不諱:“當然,朝廷裡除了斛律和七叔,都已不是我的對手。”
知他漸漸忘卻憂傷,雲光辛如釋重負,放下心來,回過頭,才記起我的存在,記起我不是獨自一人:“咦,大哥,你怎麼不陪陳茜,跑這裡來了?”
我也想起來自己到這裡來的目的,說:“他已經到外邊去了,我過來是想要告訴你一聲,我要回去了。”
雲光辛點了點:“知道了。”抽身送我到了鋪子門外,向我揮手告別。
車駕動了起來,一直駛向臨川王府,至府門前停,我扶陳茜下車,府門兩邊的侍衛如平日那般向他跪地行禮,不到片刻,府門大開,迎我們入內。
才入庭院,管家從前方過來,滿面喜歡地稟告:“王爺!大喜事啊!她們回來了!”他說得不明不白,讓我和陳茜都聽得一頭霧水。
陳茜不急不徐地問他:“什麼喜事,什麼她們回來了?”
管家趕緊細說:“卑職說的是豐安公主和寶樂公主!剛剛纔到府上的,王爺趕快去看看吧!都在等着王爺您呢!”
陳茜聞言,逐開笑顏,對我說道:“我還以爲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到她們了呢!”
這豐安公主,芳名陳安燕,是陳茜的長女,我未曾見過她一面卻已聞她在陳霸先登基後沒幾日就被許配給了留異的第三子留貞臣,聽說留家的人是徑直前往公主所居之地將公主接過去的,而這兩位公主因爲戰亂連連,早先是被陳茜安置在別處,由一位嬤嬤照顧。
他的第二個女兒寶樂公主,芳名陳緹燕,聽說她相比於豐安公主,頗有些調皮,尚未許配給他人,聽說豐安公主出嫁以後,她一個人跟那嬤嬤過日子,如今大概是豐安公主回孃家之際,順道也將她接回來團圓的吧?
“那還不快點去瞅瞅?”
我催促陳茜一聲,他挽起我的手就往花廳走。一進那屋,幾個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接着有一位約摸與我同歲的姑娘回過頭,含笑着喚我身邊的陳茜一聲‘爹’。
她身後的沈妙容忙替她糾錯,說道:“都成王爺了,還這麼叫?該叫父王了!”
那女子慚愧地低下頭,淺笑着應道:“是的,是該叫父王的。”
我悄悄打量着她,見她眉目清秀,端莊知禮,猜想她必是豐安公主陳安燕無疑。
陳安燕發現了我的目光,望過來,滿目疑惑,只是不知她那樣的神色是疑惑我的身份還是我盯着她看的目的。
“緹燕呢?”陳茜掃了一眼屋內衆人,發現屋裡少了一人,趕緊問道:“不是說她也回來了麼?”
我跟隨着看了一眼屋內,亦也沒有發現寶樂公主陳緹燕。
妙容回答:“到花園裡去了,你這麼久纔回來,她又不老實安分,自然不在此處等了。”
“我去找她。”陳安燕說,正欲要前往花園,被陳茜阻攔。
“不用了,我去找她罷,你好好陪你母妃。”陳茜說罷,即刻走,剛邁兩三步,發覺我未及跟上,忙又催了一聲:“阿蠻!”
我應了一聲,忙跟上,轉身前,又撞上了陳安燕疑惑的眼光。
冬日,花園裡微寒,沒有鳥語花香和爭芳鬥豔的美景,只獨苟且依然蒼翠的樹木以及盆景可觀。我跟隨陳茜到了花園,很快就在層層堆疊的怪石羣裡尋到了人。
淡黃衣裳,配以紫紅色襖,樣子約摸十三十四年歲,長相極爲可人。她側臉向着我,絲毫沒有注意到我正立在不遠處,我脫口連喚她‘寶樂公主’,卻得不到她的任何迴應,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陳茜從我身後走上來,撿起一塊石子砸向她的金蓮,那姑娘先是皺眉低頭望了一眼下方纔慢慢把目光轉向這邊。一望過來,她笑了,大呼陳茜一聲‘父王’。
我頓覺得神奇,問他是怎麼回事,他指着自己的耳朵,左右搖了搖頭,一剎那間,我驚愣住了——耳朵……失聰?陳緹燕是個聾子?!
怪不得呢,怪不得,我怎樣喊她,她都不迴應,原來並非充耳不聞。
那姑娘飛奔過來,第一眼望見我,不似陳安燕那般安分,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有話即便衝陳茜直說:“這小哥是誰啊?父王的貼身侍衛麼?”
陳茜沒有直接回話,只囑咐她:“不可將他當下人使喚。”
陳緹燕盯着他的脣形,對那番話是懂非懂,只出於禮數地‘哦’了一聲,然後問:“我什麼時候纔可以進宮見皇上呢?”
陳茜把手背在身後:“小丫頭,皇上能那麼容易見麼?”
“可是,他是我二爺爺啊!”
“他如今是皇上,是陳朝的天子,可不能像以前那樣想見就見的。”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陳緹燕微微失落了。
我見此,插上話:“公主不必急於一時,如今已入冬日,再過不久就要過年了,到時候宮裡設宴,公主就能見到皇上了。”
她盯着我的脣形看了一會,高興起來,誇讚道:“你真是聰明!”
“好啦!這裡寒涼,還不快跟我回屋裡去?”陳茜催她。
三人快些回到了花廳,飲用下人端上來的溫酒一杯。他們一家大小其樂融融地聊着,我站在一旁,覺得沒有一席之地,又生怕礙着了他們,便自行出了屋。
不多日,有信使從山陰送來一份函,下人接了交於我。未曾收過老家信函,我受寵若驚,拆了封,一瞧函上的落款,高興得不能自抑——那是爹的信,正確地說,是爹暫時命人代筆寫的信!
他收到任官令之時很吃驚,如今已然帶了弟弟到府裡上任去了,如今不再在那破屋子裡住,只是頭一次當官,他老人家心裡還是有些發慌,做鞋賣鞋他是熟能生巧了,換了地方棄了舊業,他便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在回函裡,勸他莫要慌,讓他安心當官,好好清享這得來不易的官位。勸歸勸,爲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請求陳茜,讓他遣個好師爺至山陰,助我爹開山劈地,度過難關。陳茜起初不允,說遣師爺不如遣位先生,讓先生好生教我爹,我與他慪氣幾日,後來才得知他早已悄悄遣了京城裡最好的師爺到山陰去了。
“師爺都按你說的遣過去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那日,被寒霜遮蔽的天空好不容易露出了一絲暖陽,我走在深院裡正享受那一丁點的暖,陳茜毫無預料地出現在身旁,脫口似埋怨更似哀求。
我瞥了他一眼:“你心裡不願意,不遣也成,你是臨川王,我再有豹子膽也不敢硬逼你,我還要爲了活到壽終正寢保住項上人頭呢!”
“你真不是在跟我生氣?”他質疑着,非要我告訴他不氣了才肯放心。
我陪他散心一會,向他傾訴一件納悶的事,對他說:“兔爺們是不是讓你給藏起來了?明明就是待在小閣裡的,上回輪到我去餵食時,卻很奇怪地不見了。”
陳茜大笑起來,我看着他這樣的表現,本來在腦子裡就有對他起疑,這下更斷定了,脫口:“果真的是你,戲弄我當真如此好玩?”
他連忙向我解釋:“你聽我說嘛!我哪有那份閒心?它們是讓緹燕給帶過去了,還求我答應她讓她照顧它們一些日子。”
“是麼……怎麼我未曾聽她提起過?”
“她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他說,隨即述了一件趣事,“你知道麼?她一直都覺得奇怪,這兔子養了這麼久卻未生過一隻崽來,直到她抱起來瞧了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日,我在書房,她進來就問,爲何兔子全是雄的?”
我心裡頓時發了慌,脫口:“糟了!”
陳茜卻是平靜得很,似乎早有料到我會有此神色,說道:“已經晚了,我想過了,這事情蠻不下去,就坦白地告訴她了。”
我回想起有一日見到她時的事,說:“難怪那日她明明見我問安,卻慌慌張張地掉頭跑了,樣子像是見到了可怕的東西。”
“男風之事,她早已有聞,只是想不到會在家裡遇到,而且,恰恰是最親的人。”
“她會從此討厭我麼?”我不由擔憂起來。
“我的女兒可不是泛泛之輩,她四歲之時已經會誦詩,六歲之時能寫一手好字,到了八歲,閉眼就能把楚辭寫出來,如今已通曉儒文!她如此聰明,絕不會因此而討厭一個人,恨一個人。”
心裡稍稍安定,我微笑:“原來皇上封她爲寶樂公主是有理由的,她是你心裡的寶貝,也是讓你歡喜的寶貝。”
“不知道,陳家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都被冊封追贈,有名號比沒有名號好上許多,我現在最爲擔心的是頊,始興郡王是封了,可他依舊沒有回來。”
陳茜擡頭望向蒼藍的天,憂鬱顯於顏表。
他的弟弟,他最疼愛的親弟弟,始興郡王陳頊……如今依然被困在周國,那個由魏國所禪代的與齊國相鄰的一國。
陳霸先在登基了以後,曾遣使送函至周國,請求將陳昌與陳頊這二人放回,可得到的卻是無法兌現的承諾,而今已不知是第幾次去請求放人了,周國依然重複着無賴之舉,只光承諾而從未真心想要把人放回,分明,是想以此急死陳家爲樂。
註釋:歷史上記載的陳茜的女兒有兩個,一個豐安公主,一個是富陽公主。妹妹的封號,我換成了寶樂公主,另外,陳茜的女兒不止這兩個,只是因爲一個嫁給了留貞臣,另一個嫁給了侯淨藏纔有歷史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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