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回答,心裡很明白,他那一番話是在說他自己,而我自己也深深覺得這些日子以來,和陳茜在一起也是如此感想。
這一刻,深深覺得自己和雲光辛總算是沒有白白結義,無論是剛出世的命運還是後來遇到幸福之後的感言,竟都出奇的一致。
“如果二弟還活着,現在一定也很幸福,甚至早已爲人父。”良久,我側頭向他,說了這樣的話,然後舉起酒罈,仰面喝了一大口酒。
我們最終都沒有喝醉,只是躺平在地上,我向左躺着,雙腳朝右,他則與我相反,向右躺着,雙腳朝左,雖然感覺到些許寒涼,但誰都不願意爬起來。
到了深夜,傳來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我先是看到了一隻燈籠,然後纔看到高肅的面龐,他走過我身側,走到雲光辛那裡,蹲下去,扯了一扯他。
雲光辛不肯起來,他便滿面嚴肅,啓脣:“起來!回去洗洗了到牀上去睡。”
雲光辛衝他擺擺手,一腔悠然:“你先回去睡,我要陪大哥。”
高肅不害臊的直言:“一個人睡,好冷。”
雲光辛無奈,爬了起來,對我說道:“大哥,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聽着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以後,才坐起來,望着外面寂靜的院子,突然很想念遠在江南建康的陳茜。
慢慢地從懷裡掏出他在當初送的玉佛護身符,我放在掌中,望了好幾眼,又收回去,站立起來,慢慢地移步回去。
第二日清早,一片亮光將我弄醒,我眯起眼望去,看見掀起幔帳放晨光進來的人是雲光辛。他面帶微笑,喚我一聲‘大哥’,我立刻坐起來,爬下榻,穿上外袍,梳洗一番,帶上佩劍,與他出了房間。
三個人繞着一張桌坐着,一起用早飯,案上擺上的食物皆與江南不同,有麥粥和羊肉燒餅,解渴之物除了酒,通常是酪漿。
豎起筷子之時,雲光辛問:“這裡常常能吃的鮮肉就是牛羊,魚也常常只有醃的,不知道合不合大哥的口味?”
在吃粥之前,我如實回答:“除了酪漿,都很美味。”
雲光辛微笑道:“鮮卑人喜喝酪漿,大哥你實在不習慣的話,我泡些茗茶給你,從江南迴來的時候,我帶了上好的茶葉還有茶具回來呢!”
我不由高興:“那太好了!不然,我真只能像一路上來的那樣喝江水了。”
雲光辛笑了笑,回道:“大哥要是口渴了,記得告訴我一聲,我泡茶給大哥。”
我點頭應允,隨之伸手抓了一塊羊肉餡兒的燒餅,一面吃餅一面喝麥粥,吃飽了,又被他相邀去那臘月集市。
這一日正好沒有雪下下來,我乘他們的馬車,跟他們到了集市,一下車,就看到人來人往的情形。
商販在叫賣,老少男女來往遊逛着,一點都不嫌這樣的臘月天冷。
我跟着他倆人從街前開始慢悠悠地逛,身後跟隨着兩三個蘭陵王府裡的侍從,我隨意張望,看見無論是行人還是商販,皆戴着高高的絨氈帽,這裡的鮮卑人甚多,所以不免也看到喜着鮮卑衣之人。
雲光辛攜高肅走在我前面,無聲許久,他忽然開口說話:“大哥,你先別回江南去,行麼?”
我微微愣了一愣,反應不過來,他回頭,又道:“眼看快要過大年了,你就留下來一個月,跟我過完年了再回去,北方的過大年可有意思了!”
我有些猶豫,道:“可是那邊,我家裡人也在等我回去跟他們一起過年……”
雲光辛輕輕哼了一聲,一針見血:“你心裡想的是陳國天子吧?大哥,你別瞎擔心了,他有成羣的妻妾和兒女,日子過得可舒坦哩,你不在,他照樣好好的,說不定也不害什麼相思病。”
我低頭看路,什麼話也不答。
他的聲音連續傳來:“大哥……咱們難得能聚在一起也不容易,你就暫且放下兒女私情,與我相聚一個月,我帶你遊一回齊國的秀麗風光。”
聽起來,他像是在懇求我,讓我思慮許久,但最終卻是被齊國的秀麗山河所吸引,答應了下來。
雲光辛高興萬分,一時在集市裡買了許多東西,不久,又邀我到獵場去打獵,夜裡,命人將獵到的野鹿、野兔加乾薑及椒醃製,並烤炙,配以八和齏、蝦醬,或製成五味脯,擺上蕨菹、胡芹小蒜菹、木耳菹、酸羹及胡羹等。
案上亦有酪漿,雲光辛知我不習慣它,就拿出茶葉和茶具爲我泡茶。
我吃着北方的佳餚,飲着江南茶葉泡出的茶水,心裡很是知足,覺得此地很富饒,與牛羊在草原裡作伴,很是愜意和自由,但我的家鄉畢竟不在這裡,只光在腦海裡想象一番,並未不敢去嘗試。
深夜之時,我在燈火下寫下了一封信函,到了白日,奉命到齊國宮城去聘問的劉師知和江德藻前來尋我,當我將信函遞與他們叮囑他們務必親手轉交於陳茜時,他們微微詫異。
片刻後,劉師知出言:“韓大人……是不打算回朝廷去了?”
我道:“受人之邀,韓某還要在這裡多呆幾日,二位回朝以後,還請在皇上面前美言,恕我無罪。”
江德藻朗笑一陣,接過了我的信函,道:“以皇上對韓大人的信任,相信我等的美言只是多餘,不過,我等盡力而爲讓皇上高興就是,先告辭了。”
互相拱手一番,我轉身,徑直回到蘭陵王府。
此後那幾日,一直由雲光辛領着,騎着馬到鄴城郊外尋訪山水,以及名士遺蹟,我印象甚佳的是曹操當年所建的銅雀臺。
聽說這個地方,乃是曹操當年擁抱美姬美妾飲酒作樂之處。當年,他仰慕東吳周都督周瑜的美妻小喬,想將此花容月貌的女子接到銅雀臺以解日日思念,因而在赤壁發起了一場轟然大戰。
多少英雄難過美人關,而爲美人折戟損將,女子無辜被冠上紅顏禍水的冤名,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穿過那些古舊的樓閣、樓臺、庭廊、以及早已被野草和塵土埋沒的荒院,我登時發覺自己雖身在曹操府中,雖還能感覺得到那股梟雄的氣息存在,但卻已經與那時候相隔上百年,相隔了許多輪迴,當時留在這裡的血淚和風流,如今都成了腳下每一寸塵土。
相繼倚着雕欄,雲光辛開了口:“大哥,如果有來世,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當一個無人不知的沙場大英雄麼?”
我稍稍思考片刻,平靜答道:“那要看緣分,如果我有習武的天資,那就像現在這樣,如果我有習文的天資,那就在朝廷裡當文官、撰寫文書,或者,在城裡在鄉下當教書先生,如果這兩樣天資都沒有,那就像以前那樣織履賣鞋。”
雲光辛難以置信地發出一聲‘啊’,且滿面失望,出語:“大哥你原來這麼沒有理想,沒有野心,怪不得這麼容易吃虧!”隨即談論他自己,“看我比大哥有理想多了,今生我是個男人,來世一定要當傾城傾國的女人,而且還要麻雀變鳳凰,母儀天下!這纔不枉在這個世間投胎爲‘人’。”
我笑了笑,脫口道:“你是有野心了,可是沒出息,必然會是紅顏禍水。”
他聞此一言,不太滿意,與我較真起來:“皇后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像呂后那樣,沒有出息怎麼能當好皇后把握後宮?”
我道:“好啊!來世你當你的鳳凰,我過我的自在生活,要是咱們是同一國的人,看在這一世的緣分上,你可要記得給我恩惠,多多關照我。”
雲光辛立刻一口答應:“好!不過到來生那時候,咱們男女有別了,不如來世你當我的親兄長好了。”
“看緣分罷……”我直直望着遠處的詩畫般的風景,應答。
過了幾天日子,是小寒大寒,雪紛紛擾擾地下了個沒完沒了,高肅是主人家,總愛逮住機會叫我與他練練騎射,即使天在下雪,他亦繞有興致。
我與他披着白雪在滿地積雪的執長棍打鬥,而不會武的雲光辛只能撐着傘立在一旁看戲,他一會兒爲高肅失招而着急,一會兒又擔心我被高肅打敗,看樣子是恨不得我們能打出個平手來。
高肅似乎十分了解他的心思,打鬥正在關鍵時刻時,突然收了招式,豎起棍,不再打下去。
雲光辛愣了一愣,立刻奔上來,好奇一聲:“怎麼不打了?”
高肅拍掉肩頭上的些許積雪,只回答:“雪下大了。”隨之,邁步就往廊子裡走。
我收起長棍,也拍掉肩上的雪,與雲光辛一同尾隨着高肅進了長廊,三個人一起在屋子裡喝了一小盞溫過的酒暖身,然後一番談天說地,唯獨不聊朝廷。
到了大年三十除夕,北方人傍晚不燒菜做飯,而只是高高興興地包起角子,把山一樣成堆的角子放入燒得沸騰的鍋中水裡,煮到麪皮晶瑩剔透的時候撈出,裝在瓷盤中,與蘸醬一同端上桌案。
“吃飯了,吃飯了。”府邸裡的一個侍女含笑着把角子輕輕地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又在案上擺上五隻醬碟,每隻碟內所裝的蘸醬,其滋味皆有不同。
我僅除了甜膩的糕點等物不喜,碟中的蘸醬無論酸鹹還是辣,都一一蘸取且嘗試過。
第二日過大年,家家戶戶開始大擺宴席,招邀親戚朋友,唯獨蘭陵王府烤全羊、燒豬頭、做美味湯羹只爲自己家,不發請柬到宴上,也不到別家熱鬧的大宴,只平平淡淡地與府邸上的衆人一起饗宴,一起歌舞做慶。
高高興興地過了這三日,等不及元宵到來,我便向蘭陵王府衆人辭行,雲光辛攜高肅送我到鄴城城門,互相說盡道別之言。
夕陽西下,我一上馬,馳騁而去,再也沒有回頭,一路往南披星戴月,渡黃河,渡大江,歷經一個月才返回到京師建康。
當我帶着北方的方物回到宮裡,正打算要獻給陳茜,一直在有覺殿當值的劉公公忽然急匆匆地進門,囑咐我要小心一點兒,我思忖自己並未犯什麼過錯,便絲毫不在意了。
過了一會兒,陳茜怒衝衝地回來,冷冷地盯着我,出語時,連聲音也是徹冷寒骨:“你肯回來了?北方那兒多好,你還回來幹什麼,可惜一路上的大雪沒有把你給凍死!”
我抱着小念華,聽了他的話,一言不發,沒想到卻是令他火上加油。
他怒喝一聲:“眹在跟你說話,你耳朵聾了聽不見麼!”
話音一落,即刻迴應他的是我抱着的那個孩子的哭聲,那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我哄着他,仍舊是對陳茜一言不發。
陳茜不堪其擾,吩咐一聲:“把孩子帶下去!”
劉公公當即領命,上前來,把哭鬧的韓念華給抱走了,屋子裡一下子只剩下我和陳茜兩個人。陳茜上前兩三步,一聲不吭便賞了我一記耳光,把我的臉打得火辣辣地疼。
我屈雙膝跪在他腳下,低垂着頭,他撲過來,用拳頭使勁地捶打我的肩和胸膛,打了一會兒才肯收手,之後破口:“昔日你不驕不躁,處風不驚,眹很欣賞,但現在眹恨你的不驕不躁,處風不驚!你開口說話啊!”
我沉默着,片刻,終於答言,平靜道:“你不是正在氣頭上麼?我讓你罵,讓你打,直到你的怒氣全部散完了爲止。”
陳茜愣了一下,稍稍冷靜,他握緊了一下拳頭,沒有再往我身上打,很出奇地摟住我,一改語氣,很溫柔的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沒有像平日那樣自稱自己爲‘眹’,而用了‘我’,我驚奇之餘,才知道原來我不在宮裡不在江南的這一個月裡竟然使得他這樣的想念我,心裡不由愧疚起來。
緊緊的擁抱於一瞬間鬆開,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熱情的吻就落在我的脣上,幾乎要使我整個人窒息。
我在他停止親吻之後喘息了片刻,立起身,走到桌邊,打開包袱,拿出用厚紙包裹住的方物,說:“我特地帶了一些東西回來給你,不知道你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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