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所遇到的事情很快就被我淡忘了,甚至也沒有向陳茜提起過。
倒是陳茜,每每想起郊外的五寂園,都不知不覺地嘆息一聲。他因爲體弱,不能居於坐落在小山林裡的五寂園,又愁着金庫的用資,打算忍痛將它買出去。
正在他準備下詔尋覓買主之際,聽聞了消息的安成王不請自到,懇求他將五寂園讓給他管,一時打斷了陳茜的計劃。
陳茜有所猶豫,安成王跪地仍是懇求,陳茜不高興了,追究起他被人在早朝之上揭發過錯的事情。
那時候,他剛剛當上司空沒幾日,就有人上奏彈劾他。彈劾他的是御史中丞徐陵,理由是他的部下——直兵鮑僧睿依仗他的勢力而橫行不法,在軍中與民間仗勢欺人,有辱軍中威嚴,且說是影響了軍紀。
安成王當時聽到了彈劾奏詞以後,驚慌無措,當場汗流滿面,失了他一貫耀武揚威、冷傲狂然的氣勢,他跪在地上請求兄長饒恕他的失職之罪,但那時候,陳茜很是生氣。
那徐陵也是大膽的人,發覺陳茜變得嚴肅起來,立即命殿中御史領他下殿去。
從前那些畏懼他勢力的大臣,也趁此機會上奏稟言,懇求陳茜削弱他的勢力,陳茜正在氣頭上,當即宣佈免去安成王在任的侍中、中書監之職。
他道:“彈劾之事,想必你還記得,眹是看在你是眹的皇弟的份上,纔沒有那般無情,只是免了你的兩個任命,你現在還不知收斂,膽子還大到跟眹要五寂園了?”
安成王跪在地上,字字句句懇切:“三若葬身於火海了以後,臣弟私自爲她辦了喪禮,也時常到五寂園去懷念她。皇上要是賣了它,臣弟便沒有可去懷念處,懇請皇上三思,將它讓予……不!是賜予臣弟,讓臣弟將她的靈位擺在五寂園內。”
他低着頭,陳茜居高臨下注視着他,不發一語。
如此狀態持續了須臾,我在一旁,登時覺得此刻的安成王有些許可憐,且覺得他值得憐憫,便替他說服陳茜。
我道:“只是一座荒宅,與其賣給富商,看着富商將它的一草一木毀掉,建造樓閣水榭,還不如交給安成王。”
陳茜聽罷,微微皺眉,考慮着,過了片刻,答道:“眹讓給了你,可不會叫人替你打掃那裡。”
安成王擡起頭,絲毫沒有意見:“皇上請放心,打掃的事情,臣弟自會處理。”
陳茜輕輕嘆了一嘆,宣佈:“那就讓給了你來管罷。”
安成王欣喜,向他叩謝,一起身就徑直離開了。
陳茜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面向我,馬上責怪起我來:“你不是一向都與他不太和氣麼,今天怎麼反而幫他說話?你幫他,他根本不領你的情,說來都是你吃了虧。”
我一點也不介意,平靜道:“這也算是做了善事,不計較關係,還會出手幫忙,老天爺都看在眼裡了,會保佑我的。”
陳茜說不過我,語塞了片刻,無可奈何道:“將來哪一日你要是後悔了,別來求眹。”
我一笑置之,度日如剎。
兩日後,臨川太守臨安縣侯駱牙回朝覆命,帶回了一個灰色的包袱,叫人呈上太極殿讓天子及滿朝文武瞧上一瞧。
當太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包袱的那一剎那,太監嚇得跌坐在了地上,並很快往後退去,滿朝文官伸頸一看,也都捂住眼睛不敢看,只有上過沙場的武官敢直視包袱裡的東西。
——那是一顆頭顱,雙目微微突出,仍舊保持着憤怒的表情,像是要吃人。
‘這是什麼人的頭顱?’
百官議論紛紛。
只有程靈洗站出來指着它脫口解答:“這是周迪的首級!”
陳茜笑了起來,也肯定道:“沒錯,這是周迪的向上人頭!”
先前章昭達奉命攻打周迪,這廝不敵他,便與部下一起逃進了深山老林裡,章昭達轉而攻打陳寶應,他又趁機出了深山,並率領部下進攻東興。
打敗了鎮守在東興的宣城太守錢肅以後,他又陸續擊敗了吳州刺史陳詳、虔化侯陳訬以及陳留太守張逐,得意之餘,因此而振作了起來,繼續興風作浪。
後來陳茜又命令程靈洗去攻打他,將他的部下打得潰不成軍,這廝於是帶着餘下的部下抱頭鼠竄,又故技重施,逃竄到了山洞裡去隱蔽,日久天長,其部下無法忍受,詳情據說是因爲那部下偷偷下山買魚兒暴露了行蹤之故,總之,周迪終於還是落到了駱牙手裡。
陳茜因此次駱牙斬殺周迪、傳周迪首級到京師有功,下令賞賜他,並命人將周迪的首級帶到朱雀門去,將之懸掛在秦淮河上二十四航之中最大的,亦是人潮最繁的一座橋樑——朱雀航之上,示衆百日,以警有作亂之心的人。
七日後,民間乃至宮城內,人們開始祭拜鬼神。夜裡,我和韓念華睡在一起,閉着眼睛總是沒有睡着,又突然聽聞一個響聲響起,睜開眼睛眨了眨,發現是點亮着的燭火被夜風颳倒了,四周變得一片漆黑。
韓念華急忙投入我懷裡,抱緊我,哭道:“爹,我怕!”
我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慰,安慰他道:“沒事沒事,沒有鬼。”
話音剛落,一股怪風颳來,掀起了帳子,登時使我想起了陳茜說過的鬼故事,心裡不由發涼,起身,抱起小傢伙就奔出去:“走!去皇上那裡!”
韓念華擔憂不已,在路上問我道:“亞父會不會又會說嚇人的故事?”
我一邊趕夜路一邊思量了片刻,答:“應該……不會了吧?一個人哪裡來那麼多說不完的鬼故事。”
去到有覺殿,陳茜正準備要睡,肩上披着一件外衣,正要移步入裡殿,一見我們兩個,滿面疑惑:“眹沒有召喚你們過去來,你們來幹什麼?”
我還在替自己想着理由,臂彎裡的小傢伙卻搶先開了口,他可憐兮兮道:“我要跟亞父睡,我想跟亞父一起睡。”
陳茜不吃這一套,淡然問我:“萬葉齋裡有鬼?”
我支支吾吾地答道:“沒……沒有,只是風太大。”一說完就想狠狠掌自己嘴巴,暗罵自己怎麼就找了這麼一個爛白的藉口。
陳茜輕輕哼了一聲,只輕描淡寫道:“脫衣,脫鞋。”然後,徑直就往裡殿裡去了。
我心下高興萬分,與小傢伙輕輕一擊掌,就緊跟着進到寢屋。
躺在牀上,果然如韓念華所擔憂的那樣,陳茜抓住機會,很鎮定地又說起了嚇人的鬼怪故事,不是說新的,而是把上一回說過的故事再度複述了一遍。
韓念華照舊揪着我的衣服哇哇大哭,我則是捂住雙耳,斜眼很怨恨地盯着他。
鬼月過去以後,八月已卯,陳茜下詔令,立皇子伯固、伯恭、伯仁及伯羲爲王,分別是新安郡王、晉安王、廬陵王和江夏王,冬十二月乙卯,又立皇子伯禮爲武靈王。
秋過冬來,大地冰寒,陳茜虛弱的龍體最難熬於此時,他光顧着調理身子,許多奏摺都無暇顧及了。
冬十二月癸亥日,他向天下宣佈詔書,特赦大牢裡的囚犯,讓那些囚犯也跟民間百姓一樣高高興興地過大年。
天嘉七年正月,陳家江山終於泰平,再也沒有叛黨作亂,陳茜很是欣慰,但卻也有些愧疚,因爲那幾年來的打仗,讓許多無辜的百姓流離失所,過着窮苦的日子。
他心裡很是不安,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在這一年改元,讓好不容易泰平下來的江山從這一年裡開始吉利,開始風調雨順。
我問他,這新的年號該怎麼改?他只是微笑,抿脣不答。
至二月丙子,我跟天下百姓以及滿朝文武一樣,始從詔書中得知:陳茜在位年號不再是天嘉,而是天康!也沒有天嘉七年,唯有天康元年。
‘眹以寡德,纂承洪緒,日昃(ze)劬(qu)勞,思弘景業,而政道多昧,黎庶未康,兼疹患淹時,亢陽累月,百姓何咎,實由眹躬,念茲在茲,痛如疾首……’——詔書上字字句句如是。
陽春三月間,安成王陳頊稍微改好,沒有再像以前那般過於盛氣凌人,忠於職守,其部下也有所收斂,不再惹是生非,軍紀也儼然。陳茜由此嘉獎於他,於乙卯日早朝之上,任命他爲尚書令。
四月乙卯,午後,我正在侍奉陳茜休息,有兩名年輕的太監突然闖進殿來,跪在地上,滿面慌張,稟言:“啓稟皇上……”不及說完,我豎起一根食指在嘴脣前,輕輕‘噓’了一聲,示意他們不要打擾。
那兩個太監起身,走到我身邊,低聲慌道:“這件事情一定要向皇上稟報,不能不打擾,韓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有些疑惑,問他們倆:“什麼事情這麼急,一定要打擾皇上午睡,就不能等皇上醒了再稟報?”
那兩個太監互相對望一眼後,稟言:“那就由韓大人定奪是否是要立即告知皇上吧!”
我愣了一下,問:“到底……是什麼急事啊?”
那太監道:“不是急事,是喜事!太子妃剛剛腹疼難忍,看樣子是快臨盆了,穩婆已經到產房去了。”
我聞言,大喜,不由脫口:“那真是太好了!”
聲音一出,竟然驚醒了陳茜,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什麼太好?你在高興什麼?”
那兩個太監一見他醒過來了,忙跪下來,再度稟報道:“皇上!皇后命奴才老告訴皇上——太子妃準備要臨盆了!”
陳茜倏地擡起上半身,大喜過望,脫口而出:“真是大喜事啊!阿蠻,眹終於有皇孫了,眹終於當上了皇爺爺了!”
我走過去,到龍榻前,問道:“你要不要移駕到產房外去候着?我幫你更衣。”
陳茜擺手拒絕,答道:“不用不用,孩子出世以後,眹想抱一抱皇孫還不容易麼?有妙容,皇太后,還有太子在,眹不去也沒什麼大礙。”話罷,慢慢地躺了回去。
到了申時,那兩個太監又來報喜了,跪在地上說:“恭喜皇上,太子妃生了個胖皇孫!”
陳茜樂不思蜀,忙問道:“重幾斤呢?”
那太監答:“剛纔穩婆幫忙稱過了,是九斤。”
陳茜扶着我的手下榻,我替他穿上鞋、穿上外袍。他邁出寢屋,宣佈:“立刻移駕產房,眹去瞧一瞧皇孫。”
到了產房,我跟隨他一步入外室,就見章太后、沈妙容以及幾個宮娥圍着剛出世的嬰孩嬉笑着。
陳茜邁大步上去,脫口:“都不要擠在一塊,讓眹瞧一瞧皇孫!”
話罷,那些宮娥立刻退開了,章皇后抱着嬰孩,給陳茜瞧了幾眼。
沈妙容含笑出語:“看看,真有點像太子剛出生的模樣,這娃娃一定長得像太子!”
章皇后回頭瞅她,接話道:“你還真記得清楚了。”
沈妙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笑答:“那是了,畢竟太子是我親生的嘛。”
陳茜不在意她們的一言一語,只關心嬰孩的名字,插嘴問道:“起了名字沒有?”
沈妙容答道:“暫時還沒有。太子正在裡頭看媳婦兒,等他出來了,大家再一起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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