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卯日,新帝按照慣例,於太極殿上宣佈尊封章太后爲太皇太后,尊其生母沈妙容爲太后。
十一日,遷新尚書令安成王陳頊爲驃騎大將軍,進位司徒、錄尚書及都督中外諸軍事,並給班劍三十人。而這些天裡,陳茜的王陵尚未修好,新帝便命人將他的棺材暫且安置在宗祠內。
陳茜駕崩了之後,我從太極殿上回去,把韓念華交給了老父,哄着他與老父和弟弟住在了一起,此後,一直來回於宗祠。新帝纔剛繼位,忙着弔唁的事情,我亦因此暫時沒有重任在身,就常常坐在陳茜的棺材旁,用手撫着棺材,寸步不離,一直守到太陽升起。
“韓大人,回去歇息吧?你已經守着棺材幾天幾夜了,先帝生病時也是這樣,這身子骨怎麼受得住呢?”當值夜深人靜,那位過去曾侍奉過陳茜的老太監提着燈籠來到我身旁,好言規勸我一番。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回答:“沒事……只有我守着,他纔不會寂寞。”
那老太監無奈地嘆息一陣,道:“韓大人,你對先帝實在是太忠心了,希望你能對當今的皇上也能盡忠,這樣才能保住官職啊……”
我沒有回答,只是望着棺材。
那老太監的聲音再度從身後傳來,說着:“唉,天色不早了,老奴就告退了,韓大人請保重啊!”
我聽聞那一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依舊沒有動,把右手掌面貼覆着棺材外表上,在夜裡,喃喃自語起來:“茜……今年端午,秦淮河邊的熱鬧景象,你又不能去看一看了……”頭低下,抱着胸膛,漸漸覺得心裡很淒涼,很寂寞。
按照朝廷的規定,新帝登基以後,除了讓太后、皇后進位尊封外,接下來,還要將有過莫大功績的忠臣們逐個升遷,這一番調職,大約須一兩個月方纔止。
新帝念及我是他的乾爹,升遷我爲散騎常侍,爲集書省之首,且令我所擔任的其他官職不變。
端午過後,我搬出了宮城,心裡覺得自陳茜離開之後,我便再也不屬於那裡了。
出了宮城以後,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亦沒有府邸可以安身。
適時,聽說那個名叫明音的和尚從西域回來且住在新安寺,想着陳茜過世的那一刻並沒有能夠見上他一面,打算要會一會他,便帶着自己的麾下徑直到了那裡,暫時在那座寺院所在的山頭立了大營,駐紮下來。
紮好了大營,不過片刻功夫,立即來了拜訪者——那兩個身着灰袍、帶着佛珠的人是剛從新安寺下來的小和尚,放哨的小兵闖進我的營帳,向我稟報了此事,說此二人站在大營外邊不走,說是要見我一面。
我本來就打算要上新安寺去會一會明音的,一聽說來了兩個和尚,很是好奇,便隨哨兵前往大營外。
到了營外,果然是有兩個和尚立在外邊不肯走,我邁大步上前,出語:“聽說兩位是新安寺的師傅,不知道今日到我大營來是爲了何事?”
那倆和尚上前來,向我一躬,緩緩道:“將軍,我佛門在此山建寺,僅爲靜心修行,如今你將部下駐兵在此山中,使我寺內衆僧不能靜心念經,還請撤離,迴歸原處。”
我得知原因,笑了一笑,解釋道:“兩位小師傅怕是誤會了,自從先帝駕崩以後,我因爲沒有府邸,所以離開宮城以後便無處可去,適時又聽說先帝的佛友明音大師從西域回來以後一直住在新安寺內,本就打算見他,只是說來也巧,我這大營剛剛紮起來,還沒有來得及上新安寺解釋,兩位小師傅就過來了。”
“原來如此,貧僧明白了,這就回去告知主持。將軍,既然打算要上新安寺,不如現在就隨我們回去吧?”兩位笑和尚回道,又誠心邀請我。
“有勞了。”我沒有推辭,當即卸下佩劍‘追燕’,交給一個小兵,吩咐他將它帶回營帳去,邁步就與那兩位小和尚前往新安寺。
走了一會兒山路,那新安寺不近不遠,就在眼前。小和尚引我上了高高的石階,穿過寺門,穿過寶殿,直抵禪院。我在打掃得幾乎一塵不染的院內空地上徘徊等着,等到年邁的主持從禪房裡出來。
老主持雙手合十,言語和善:“將軍施主,原諒老衲此前未經觀察就妄加猜測,以爲官兵上山來是要對本寺不利,實在是罪過。將軍施主,請到屋裡用茶罷。”
我不敢得罪,以禮回答:“主持不用如此客氣,我姓韓……”
老主持說道:“韓施主,請隨老衲入屋用茶罷。”
我點了點頭,跟着他進到了茶房。
飲了一口淡茶以後,老住持又說:“聽說韓施主眼下沒有居所,紮營在本寺外山林處,把那裡當做是自己的府院?”
我失笑道:“其實,不管是林中還是小河岸邊,只要心中有家園,都可以立地爲家,我覺得那裡清淨,地方也夠大,才帶部下紮營在那裡。”
老主持捧杯答道:“韓施主看來與我佛有些緣分,既然來到本寺附近,那就在本寺暫時住下罷,雖然本寺齋飯無葷,但也可供韓施主與部下飽腹三頓。”
我因爲擔心打擾了寺內僧人,便推辭了:“這倒不用麻煩,我們打仗時,在野外紮營是平常事,在這座山裡紮營不會不習慣。”
老主持輕嘆了一嘆,好話勸說:“凡是山中必有蛇蠍毒蟲,你一個人住倒還好些,可是你的部下也不少,這萬一遇到了這類生靈,那就棘手了。”
這番話,讓我有些猶豫,思考了片刻後,我拿下了自己的堅持,對他道:“既然是佛祖慈悲,主持的好意,那我便領了這份好意,住下之後,絕不讓部下打擾諸位師父的生活,絕不壞了寺內清淨。”
老主持笑道:“好說好說,老衲會讓徒弟打掃空院的。”隨之,忍不住輕輕出了一陣自嘆,口脫無奈:“曾經幾時,在本寺出嫁的僧人也挺多,但本寺畢竟不是名聲遠播的大寺院,僧人到此出家後,唸了幾年的經,就紛紛轉到其他寺裡去了。”
我聽着,心裡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出家不在寺,寺裡不留僧,唯心中有佛有慈悲,僧人去哪裡都是一樣的。”
老主持聽罷,笑了起來。
轉眼,一盞茶過了,我從茶房裡出來,跟隨着小和尚步入誦經堂。
金色佛像前,幾個和尚跪坐在墊子上一邊握着佛珠一邊低聲唸經,引我到這裡來的小和尚走到一位和尚面前,對他微微恭敬地說了一句話,我在門外尚且能夠聽得清楚。
“明音師父,有位韓施主要見你。”
那和尚放下經書,緩緩起身,來到我面前。
他向我微微一躬,張口道:“阿彌陀佛,請到外面去說。”便邁步。
我跟着他,與他一起出了誦經堂,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問道:“許久不見,不知大師是否還記得我?”
明音沒有回答,也跟着問道:“韓施主,上一次貧僧在宮城裡贈你的三十顆佛珠子,如今是否也還尚在?”
我低頭,慚愧道:“說來也實在慚愧,去年七月,我運氣不好,偶然遇到一個會巫術的人,那人與我的結拜義弟有些關係,將那佛珠給取走了。”
明音沒有生氣,只是輕輕一嘆,道:“畢竟是命中註定的罷了,難得韓施主依然這樣逍遙自在,視之若空,貧僧很是佩服。不過,貧僧見韓施主眼中結鬱,任其下去,恐傷身子,不如在本寺聽貧僧每日誦讀般若心經,靜心凝神。”
我淡淡一笑,答道:“多謝大師。”一想,又向他提出請求:“先帝的陵墓即將要修成,我記得大師曾是先帝的佛友,所以覺得先帝在天之靈應該希望你來爲他超度,大師如果樂意在出葬之時前往送行,爲先帝唸誦佛經,我就立即向新帝上奏請求。”
明音徑直應下:“阿彌陀佛……韓施主縱然不提此事,貧僧也有要去爲先帝誦經超度的意思。如今韓施主在此,那麼就勞煩上奏皇上。”
我輕輕笑了笑:“大師肯答應就好,傍晚之前,我會叫人把奏摺送到宮城去的。”
明音心中記起了事情,又問:“對了,韓施主不是一直都在宮裡麼,這次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再度低頭,無奈道:“我已經搬出宮城了,先帝不在世,我繼續住在那裡,只怕會遭人蔘奏一本,大概會說我獨自霸佔滄瀾館乃是輕狂貪婪之徒。”
“那韓施主往後便是要與部下同住同食了?”明音猜測起來,不由嘆了一嘆:“沒有想到貧僧那位至高無上的佛友一去了極樂世界,韓施主卻就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平靜地說道:“當初先帝委以右衛將軍之重任給我時,我曾請求在宮城外建一座安身府邸,可先帝不同意,如今沒有住處亦沒有辦法,只好等安葬好了先帝以後,自己再尋覓一處爲府邸。”
明音和尚點頭,答道:“這也好啊。”擡頭望向樹木高枝:“如今時候尚不晚,韓施主,貧僧就在那座清蓮亭爲你誦般若波羅密吧?”
我點頭答應,與他邁步前往他所指的那一座四周充滿鳥語花香的涼亭。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以上,所誦般若波羅密心經如是。聽明音和尚誦完後,我便離開新安寺,返回營地,提筆寫了一封奏摺,令人趁夜下來之前快馬送入宮城之中,翌日,又帶着部下衆人入住新安寺,每日聽明音誦這一篇佛經。
幾日之後,宮城裡有人快馬前來傳達新帝口諭,我親自迎接了他。
那人一見我,就立即向我稟報:“先帝的陵墓已經修好了,皇上將它定名爲‘永寧陵’。”
我輕輕微笑:“謝謝你……”
那人連忙客氣:“韓大人客氣了,小的只是忠於自己的本分。”片刻,又道:“還有一事:皇上命你明日要上早朝。”
我答:“知道了,你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罷。”
那人向我一拱手,道一聲:“小的告辭了。”轉身,離去,不復回。
翌日大清早,我按時邁入太極殿,新帝還沒有到來之前,幾位大臣上前來將我圍住,與我信口談聊。
有人說道:“韓大人,聽說先帝剛剛駕崩,你就徹日徹夜地守在棺木前,如此盡忠真是令我等自愧不如啊……”
亦有人接話:“可不是麼?韓大人對先帝實在是太忠心了,我等都不敢留守在棺木前啊!對了,聽說韓大人匆匆搬離了宮城,不知這是爲何?現在的皇上也沒有要趕韓大人的意思啊!”
他們一言一語地在我身邊說着,我只是聽着,卻是不語。
過了片刻,突然有人嚷道:“安成王到!趕快讓一讓!”那話一落,我立即與諸位大臣不約而同地回頭,正見陳頊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地走進太極殿來。
與他的目光相撞時,陳頊的眼眸裡是堂而皇之地對我不屑一顧。只是一剎那之間,我趕緊垂眸,不與他對視太久。
他一走過我身旁,那些立在我身邊的大臣立即開始小聲交頭接耳了,他們一個說:“這安成王是越來越橫權奪勢了。”另一個答:“就是呀,自從先帝駕崩以後,他就更不把許多朝臣放在眼裡了,咱們得小心一點……”
我竊聽到了,心裡覺得他們是妄自惶恐、自尋煩惱,在如今這個朝野裡,真正該小心一點兒的人應當是我,因爲滿朝文武中,只有我是出身於陳茜的孌童,只有我在陳茜在位之年屢次得罪過安成王陳頊,與我相比,別人的那些恐慌不安又算得了什麼呢。
“皇上、太后駕到!”一聲嚴肅叫喊,滿朝文武立即列好臣班,我亦位列其中,注視着身着龍袍的藥王緩步走上帝位,而在帝位右側,沈妙容亦也是着一身朝服,坐在那裡。
因爲藥王尚爲少年,不懂朝事,習慣萬事都要過問親生母親,所以登基之後那幾日,總是要沈妙容陪伴上朝,而這幾日裡,比起悲傷,我更瞧見的是她的滿面驕容。
此次早朝,新帝問及爲陳茜立諡號的問題,羣臣上奏,皆認爲‘文皇帝’最爲合適,原因很簡單,只因爲古今皇帝諡號以‘武皇帝’爲□□,第二繼位者,即世祖,以‘文皇帝’接其後。
這事並不難辦,新帝不用過問沈妙容,立刻贊同。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