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伯宗回話。
他不敢逼迫自己的父親答應自己的意願,身爲兒子,他只能順從他的意思,無可奈何地回道:“既然父皇離不開乾爹,那……就請父皇爲兒臣欽點一位教射箭的武先生罷。”
陳茜最喜歡他聽話明事理,漸漸變得和顏悅色,立即答應了下來:“眹自然會爲你挑選一位優秀的先生的。”一轉身就走,在走出了五步之後,他又回頭,把我給叫上了。
我對伯宗說道:“太子,我先告退了。”一邁步,立刻跟上陳茜的步履。
甲午那日,太子加元服的時候到了,儀式在正殿太極殿上舉行,按照皇族典禮規定,太子一旦加了元服,行了加冕禮,便是正統的帝位繼承人了,日後在位皇帝一駕崩,就由他來繼承帝位。
伯宗舉手投足間都很老實,在這一天這麼嚴肅的場合裡,規規舉舉地按照禮節接受加授元服。
盛大的儀式上,臣民也得到了賞賜,如:王公以下級別的,皆按分等賜予不同量的絲綢綾帛;在家孝敬老父且繼承了父業的大臣皆賜爵一級;是爲鰥寡孤獨而不能自養之人皆賜糧米五斗。
這一年,太子伯宗即將十三歲,沈妙容輕撫他的頭對他說:“爲娘是在戰亂的時候生的你,這一眨眼功夫,你已經長成一個風度翩翩又有學識的少年郎了!想想你與兒媳成親多年,這時候是該把她當你的太子妃看待了,別總是姐姐姐姐的叫喚人家。”
殿上的少姬太子妃一個沒忍住,捂住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沈妙容循聲望過去,一臉肅然,溫柔地斥責她一聲:“笑什麼呢?你也得爭點氣,趁早讓爲娘抱上孫子。”
太子妃止住笑,恭敬地應道:“是,兒媳謹遵意旨。”
座上的陳茜朗笑起來,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兒,向太子夫妻二人直白道:“眹也想快點兒當爺爺,抱一抱孫子,你們……得努力着點兒呀!”
那太子妃羞澀難當,垂下頭去,又嬌羞地笑了,而太子伯宗卻是坦蕩、鎮定得很,他向陳茜恭敬回言,“是!”
三月春,江南梨花遍地綻放,陳茜命令我陪着他遊逛梨園,我牽着韓念華的手走在他的身後,正剛三歲年紀的韓韓念華頗爲聽話,說話也漸漸流利了。
他慢下一步,信手摘了低枝上的白色梨花湊到鼻前聞了一聞,笑着回頭問我道:“好香啊!爹,這是什麼?”
我彎下腰,解開他的疑問:“這是梨花,春天這個時候開,到了夏天就掉花,長出果子來,到了秋天就變成咱們平常吃的梨了。”
韓念華高興道:“我喜歡吃梨,甜甜的。”
我直起腰,帶着他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告誡他:“梨,性涼,吃多了要拉肚子的,所以不能吃多。”
跟上陳茜時,他已經進了一個涼亭,悠然地倚柱子坐着,我抱起韓念華同樣走了進去,見陳茜伸出雙手像是要接過他,就大方地遞過去。
陳茜讓他坐在右腿上,用右手摟住他,低頭命令他道:“叫皇上。”
韓念華平日裡頗爲喜歡他,張口便答:“皇上萬歲!”
陳茜喜歡聽話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己出,都會當親生的一樣好好對待,有時也給賞賜。平日有空時,他曾教他唱童謠,今日正有空閒,他教他念道:“乖,眹教你唱童謠,要好好聽——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鬥,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
孰知韓念華咧嘴嬉笑了,出語道:“這個,皇上已經教過我很多次了,如今我都會自己背出來了。”
陳茜聞言,沉下臉,但不見怒氣升起,過了一會兒,又出另一首童謠,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韓念華高興地跟着他一起念,我立在一旁聽着,沉吟着,待念華唸完童謠,插上話:“去年冬,我在齊國的市集曾經聽到一首童謠。”
陳茜一聽,頗爲感興趣,問道:“是怎麼樣的童謠?念來聽聽。”
我仔細回想一番後,答:“我在街中聽幾個小童一面拍手一面念:千里買藥園,中有芙蓉樹,破家不分明,蓮子隨它去。”
陳茜默然不答,片刻後,一語下斷定:“齊國童謠終是不適合我朝,念華還是喜歡儒家所傳的童謠。——不是麼,念華?”
他一問身邊的孩童,那孩子尚且不知什麼是儒傢什麼是齊國,只是很疑惑地盯着他。
陳茜撫了撫他的小腦袋,又對我說:“明天也應該是個好天氣,眹想去新建的西城看一看,慰勞那裡的百姓。”
西城是他去年九月時,下令在建康城西側空曠的土地上擴建起來的新城,爲的是安頓涌入建康來求生的那些因爲戰爭而流離失所的流民,不讓他們在建康城裡流落街頭。此城趕在冬十一月來臨之前建成,正好避開了凍寒的季節,那些流民也因此沒有被凍死。
清早夜露未消,陳茜乘車出宮前往西城,隨駕的只有宮中侍衛三十人及五個將軍,我也奉命隨行,騎着馬緊跟車駕,一路行至目的地。那西城初建不到半年,街上的況景頗爲清冷,不像東邊的建康古城那樣繁榮,一切都像被凝結一樣,感覺不到一絲朝氣。
帝王的車駕沿着長長的街道緩緩前行,引來無數百姓出門來,夾道而觀,擁擁擠擠,都爭着一睹陳主的聖顏。車駕一直往前行,沒有停頓,直到至一座廟前,才戛然而止,車門打開,我下了馬,扶陳茜着地。
那些夾道而觀的百姓齊齊屈膝跪地,垂下頭,不敢與九五之尊直接對視。
陳茜由我和幾位將軍保護着,步入廟內,先給廟內的佛像上一炷香,合掌,微微低頭虔誠默思,然後才走出這座廟。
建康西城令趕到,拜見了陳茜,並邀他前往府堂,陳茜原本就是來此地視察流民被安頓如何,當即斷然拒絕,攜我邁步沿街步行。
百姓們只是跪在地上,依舊不敢動,陳茜回頭,困惑道: “你們跪着幹什麼?做買賣的繼續做買賣,織布的都回去織布,釀酒的都回去釀酒,賣米的也都回去賣米,眹只是過來看看況景,不礙你們的生活。”
一個命令傳達下去,百姓紛紛散去了,街巷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陳茜攜我沿街步行,一路上觀盡樓閣臺榭視察街巷,又問隨行的西城令關於流民的生活如何,問有無流民患傷和疾症而死、死數多少。
西城令皆詳細如實作答,爾後,邀陳茜至小茶館,上茶款待,等陳茜飲下了一口茶水,出語關懷:“去年聽聞皇上龍體不適,如今尚愈,可不要操勞過度纔是啊!”
陳茜輕輕一嘆,啓脣道:“年年打仗,年年總有百姓疾苦,眹不管也難,江山裡還有一個作亂的周迪尚且沒有收拾,眹難以安枕無憂。”
西城令勸諫:“皇上啊!聽微臣一言:好好養生,稍稍清逸,切莫積勞成疾啊!”
陳茜聽了,只是點了點頭,喝完了最後一口茶水,就攜我出茶館,繼續沿街視察。
下石階之時,他忽然問我:“來這裡這麼久了,你怎麼不說一句話?”
我回頭,困惑着:“我?說什麼……”
陳茜失望一嘆,道:“虧你在眹的身邊呆了這麼久,連陪聊解悶都不知道。”
我微微納悶:“可你這次到這裡來是爲了體察民情,一點都看不出很悶啊?”
陳茜嘆道:“晉安一役,陳寶應是不是把你的腦袋給打笨了?眹一路視察,也需要身側有人陪眹說說話的啊。”眉宇之間隱隱顯現些不悅。
我見此,擔心回宮以後會被他加以莫須有的罪名予以施罰,忙道:“你想聊什麼,大可說,臣與西城令絕不敢推辭。”
陳茜回過頭,淡然瞥了一眼西城令,脫口:“西城令敢麼?”
那西城令馬上低頭,恭恭敬敬地回答:“微臣不敢,這若是皇上與韓大人的私聊話,微臣斷然不敢插嘴,請當微臣是草木,是塵埃。”
陳茜淡笑一聲,讚賞:“眹選你當西城令沒有錯。”負手,步子一擡,繼續往前行。
走了一段路以後,突然從前方慢慢走來一個揹着重籮筐的姑娘,她的身邊帶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孩童,一個不小心,跌倒在了陳茜的面前,幾個核桃從傾斜的籮筐裡滾落出來。
我見狀,趕緊扶了她一把,將她慢慢扶起來,一看她稍帶稚嫩的面龐,便猜出她未到成年,約摸十四、十五歲。
陳茜彎下腰,放下至尊的架子,替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核桃,放回到她籮筐裡,然後問她道:“你年紀輕輕的,怎麼不在家裡學織布,反倒帶着小孩兒揹着一籮筐核桃到街上來賣?”
那姑娘知曉他的身份,低着頭,恭敬答道:“民女家裡只剩民女、乾孃和弟弟兩個人,原本是住在建康城,後來搬來了西城住,今天干娘身體不適,所以這些核桃就由我背來市井賣。又怕弟弟在家亂跑,也帶來了。”
陳茜問:“你曾賣過核桃沒有?”
那姑娘微帶羞澀,如實回答:“沒有……”
陳茜好奇了,又問:“你沒賣過,怎麼敢自己背出來賣?”
那姑娘輕輕一嘆,把話道來:“民女本生活在閩中,是一名織女,因爲戰亂,逃到了京師,在京師遇到了乾孃,就替她照顧弟弟,今日是實在沒有辦法才一面照顧弟弟一面出來賣核桃的。”
陳茜被她的勇氣所感動,除此之外,確實幫不了她什麼,給了她一些錢,要了她一斤核桃,包好了交給我,便又繼續往前走。
路上,他說:“看來平定閩地之役,那裡有些百姓都逃到了這裡來安生。”
我答話:“人數太多,所以連原本的建康城都容不下他們。”
陳茜嘆了嘆,須臾,下命令於西城令:“建康西城,一定要好好管治,要是西城裡的流民有什麼困難和要求,切記要及時稟報朝廷,不可拖延與無視。”
西城令聽罷,恭敬領命:“是,謹遵聖令。”
視察西城半日,陳茜別了西城令,回到車駕中,命令隨行的諸位護駕回宮,纔剛啓程,天就降下綿綿細雨,沒有預兆。陳茜在車裡面無聲無息,大概是累了,不知不覺中打了盹了吧?雨降落之時,車裡的他沒有任何反應。
有一位護駕的將軍輕聲問我:“韓大人,要不要告訴皇上說下雨的事?”
我冒着雨絲,平靜地答道:“下雨是很平常的事情,告知皇上做什麼?興許皇上是累了,正在歇息,就別拿這個小事打擾他了。”
那人回話:“我是在關心韓大人,衆所周知韓大人是皇上身側的紅人,要是皇上下車,看到韓大人這般狼狽的樣子,恐怕會怪罪我們。不如早點告訴皇上下雨的事,也好……”
不待他把話說完,我立即瞪了他一眼,使他不敢再說妄然言語。
車駕停止在後宮入口前,我下了馬,輕敲了一敲車窗旁,很快地,裡面有了聲音。
陳茜出語問了一句,“到宮裡了?”
我回道:“是的,可以下車了。”
只聽嘎吱一聲響,車門被打開了,陳茜小心翼翼地下來。
他一見我,舉起手輕輕摸了我的頭髮,驚奇道:“你的頭髮怎麼有些溼,剛纔淋雨了?”
我毫不在意的答道:“只是下了小小的雨,微微沾溼頭髮衣袍,沒什麼大礙,風一吹就幹了。”
陳茜稍稍安心,一邁步便徑直走進後宮。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