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原來蘅蕪香還有這樣的意思,並且十分不吉祥,怪不得他一聽這個香的名字就變得如此躁火,想必心裡是害怕此香用在我身上以後會真的發生生離死別的不幸事來,既已瞭解了,以後我便小心謹慎,不用此香。
我即刻向他保證:“知道了,我不用香就是了。”
陳茜一聽,仍舊是不高興:“哪能?你臭烘烘地爬上眹的龍牀,讓眹怎麼安枕無憂睡個好覺?眹賜你青赤蓮香、千步香、雀頭香、蟬蠶香、揭車香,還有百濯香好了。”
我沒有異議,當即答應了下來。
盛宴之上,他下了詔,爲此次平定晉安論功行賞,先給章昭達授鎮前將軍及開府儀同三司,接着升遷我爲通直散騎常侍,進爵爲伯,且增邑並前四百戶,其餘的人凡是赴晉安共同擒拿叛黨的,也都得到了嘉賞。
當初陳茜曾夢到章昭達升遷爲宰相三公,天亮以後將這個怪夢告知於他,如今在酒宴上歡飲一陣後,興致極高的陳茜便問他:“不知道愛卿還記不記得眹曾經說的那個夢?”
章昭達愣了一愣,片刻後才曉得她的意思,起身拱手,恭敬地回答:“臣不敢忘記。”
陳茜笑了一笑,又問他道:“那麼,你要用什麼來報答眹的這個夢?”
章昭達想了一想,隨後脫口一表耿耿忠心:“除了效犬馬之勞,盡心盡力於臣子的禮節與本分,其餘的便無以報答皇上了。”
如此答覆,陳茜很滿意,他更加高興了,陪他喝了幾杯酒。
宴散了以後,他牽着我的手回寢宮去,於路上,忽然有感而發:“這個章昭達,果然是個忠心不二之人,不枉眹當初與他結交爲友。阿蠻,以後你再去打仗,眹就命他陪你去,掩護你。”
我低下頭,坦然道:“我不想打仗……我再也不想去打仗了……”
陳茜伸出左手手摟住我的腰,溫柔道:“等天下都泰平了,沒有戰爭了,到那個時候,你想去眹還不讓你去呢!”
一聽他的不捨之言,我心裡歡喜着,也很欣慰,陪他回了寢宮。
到了早上,我張開雙眼,發現枕邊人已經不知去向,掀起棉被坐起來,亦發現自己全身精光,錯愕之下,慢慢地想起來,原來是昨晚與陳茜度過春宵。
我將幔帳拉開一絲縫隙,探出頭去,不見人影,這纔敢光着身子下榻,拿起衣袍穿上,穿上鞋,挽起發。
當我洗漱好了,走到桌前時,看見案上壓着一張紙,上邊寫着一句吩咐,即:吃餅喝粥,辰時三刻到霽蘭齋泡熱茶,逾時則面壁待罰。
紙張一放下,我立即奔去看漏刻,瞧見尺表上被水淹到的位置爲辰時二刻,登時有驚無險,吃了早飯就按紙上的吩咐,往霽蘭齋。
陳茜在東面的屋子裡,面對着敞開的窗戶,揮筆作畫,我在他身後泡製茉莉花茶,在薄紙上的幹茉莉花中加少許茶葉,托起薄紙,將它們一齊倒入茶壺中,提起水壺,加入滾燙的沸水入茶壺中沖泡。
許久,他陡然打開話腔,語出驚人:“十日之內,凡是與叛賊交往過甚的人,無論族黨還是賓客,都抓入牢獄,與叛賊一起斬首示衆。”
我擡起頭,望向他,想了一想,脫口道:“那個……留貞臣也要殺麼?”
他應了一聲,堅定不移,“嗯!留異一族不僅叛亂,還勾結陳寶應,眹派人攻打周迪和陳寶應時,他還出手援助,簡直是罪大惡極,罪該滅族。”
爲了豐安公主的幸福,我嘗試着勸說他一番:“可是,他是豐安公主的丈夫,是你的女婿啊……”
陳茜似乎早已想過這件事情,心直口快道:“眹打算把她接回來,到時候再給她找一個如意郎君。”
我皺了皺眉,擔憂起來:“如果……她只愛留貞臣一人呢?”
一瞬間,陳茜停筆,一開口便顯示出不悅,聲音冷然:“今日你說這個,莫非是想替他說好話,讓眹放他一條活路麼?押解的路上,是不是他給了你什麼好處!”
我回答,態度依舊不變:“沒有啊,只是爲了豐安公主以後的幸福着想而已。”
他嘆了一嘆,饒有悔意,說道:“眹現在有些後悔當初向先帝出謀以公主嫁到留家去安撫,並答應將自己的女兒以公主身份嫁過去了……”
我沉默不語,陪他默默嘆息,外面倏然下起了雪,他再也繼續畫下去,只擱了筆,我把熱茶注入杯中呈上去,他也只是捏着杯子,沒有舉起來喝上一口。
我知道他愛女之深,沒有再插手勸他,只讓他自己找出解決的辦法。
良久,等茶水快涼透了,他才肯飲下一小口,張口吩咐道:“派人到東陽長山把事情告訴安燕,讓她有喪夫的準備。”
一聽,我明白他是真的一意孤行要滅了留異父子,真的寧願豐安公主當一個寡婦,雖有痛心,卻阻止不了他,只得按他的意思去辦。
幾日以後,除夕即將來臨,我穿行在宮中的長街裡,打算要去宿衛臺。前方,有一輛懸香的馬車緩緩地駛過來,從我的身側經過,我一直往前行走,踩過它在積雪裡留下的車輪轍兒。車輪滾動的聲音沒過多久就消失了,所代替的,是一個女聲。
“子高哥哥!”
那聲音很清晰地從身後傳來,我止了步,循聲望去,只見停止的那輛馬車的車窗簾子已經被掀起,一張女子的面龐探出來。
見她模樣,我不由一驚,邁步走上去,向她恭敬行禮,張口道:“見過豐安公主,恭迎公主回宮。”
豐安公主陳安燕微微含笑地向我問候一句:“子高哥哥別來無恙?”
我依舊態度如初,保持着宮中禮節,回她道:“得公主問候,是韓子高的榮幸。”
豐安公主說道:“看來我父皇很厲害,都把你教得服服帖帖的了?”
我擡起頭,直起腰,平靜道:“這是宮裡的規矩,不得不如此。”她不多說閒話,當下對我下了一道吩咐,“帶我去見我父皇。”話音一落,車窗簾子立即被放下了。
我應了,跟着緩緩動起來的馬車,往深宮裡去。
到了覓羅宮門前,馬車停下來了,車門一打開,先從裡面蹦出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子,然後,豐安公主才小心翼翼地出來,此時已經身懷六甲。
她衝那個活潑亂蹦的孩子道:“安臣,別亂跑!跟着爲娘。”
那孩子着地後,聽她此言,當真沒有亂跑,等着她雙腳着地。豐安公主拉着他的小手,緩緩地擡步往前走,進到覓羅宮,我跟在她身後,與他們一塊兒進去。到了一間房前,從裡面步出的老太監一見她,吃驚半刻,之後才向她恭敬地行禮。
豐安公主不理會他,拉着留安臣就往裡走,止步在屋中央。
我走上去,撩起幕帳,走到暖烘烘的裡房,立在桌前,彎下腰,衝着正伏案埋頭打瞌睡的陳茜稟報:“起來了,你的掌上明珠豐安公主回來了。”
他擡起頭,有些惺忪,似乎聽得很朦朧,張口問:“什麼?”
我又把話重複一回,字字清晰道:“豐安公主陳安燕從東陽長山回來了!”
這回,他定是聽清楚了,腦子也清醒了,直起腰來。我替他拉起幕帳,讓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家人。
“安燕拜見父皇,如今有孕在身不能行禮,父皇勿怪。”豐安公主直直立在原處,又叫留安臣跪在地上向陳茜叩頭行禮。
陳茜瞧了一眼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不悅起來,問道:“安燕,東陽離建康也不近了,眹過些時候會派人接你,你何苦自己先跑回來?”
豐安公主直言道:“如果不回來,只怕夫婿就要上斷頭臺。”
她一語揭露了此程前來的目的,陳茜一瞬間皺起了眉,更甚不悅,但還要問她:“安燕,你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
豐安公主老實地回答:“請求父皇留貞臣一命,孩子現在還小,不能沒有父親!”
陳茜移開目光,滿面淡然:“安燕,你可知道你的夫君留貞臣犯的是什麼罪?”
豐安公主急忙接口:“他沒有罪!留異叛亂的時候,他一直呆在我身邊,根本沒有跟留異舉兵反叛朝廷!”
陳茜冷哼了一聲,叫我道:“阿蠻,你告訴她,你是怎麼抓到留貞臣的。”
我向豐安公主述說:“當時我與朝臣章昭達領兵攻打敵營,留貞臣就在那裡,那些叛軍潰敗以後,才把他們父子與陳寶應捉住。”
豐安公主聽罷,急忙解釋:“不!父皇,他是聽說留異敗了逃到親家那裡,很擔心他的安危,纔跟着到那裡去看一看留異。”
陳茜又是哼了一哼,怒道:“他這一去,就是跟留異會合,與他一起和陳寶應密謀了這一次的叛亂!”
豐安公主愣了一愣,無法再反駁,她懇求道:“父皇……你留他一命吧!哪怕是抄了他的家也行!”
陳茜不爲所動,也不回話,以此表示不改決定。
豐安公主無可奈何,看向我,忽然上前扯住我的衣袖,改求於我:“子高哥哥,你替我說說情啊!我父皇最喜歡聽你說的了!”
我微微低頭,很是爲難,只答:“公主請注意禮節。”
見我不幫忙,豐安公主哭了,慢慢地鬆開手,一面掩口哭泣一面牽着留安臣走出了這座殿,不知道往哪裡去了。
我回頭望向陳茜,只見他低下頭,嘆起氣來,滿面憂愁。
我乾脆勸他:“你就答應她好了,因爲一個男人而鬧得一家人不和睦,多不好。”
陳茜擡起頭,嚴肅起來,指着我,來了一句威脅:“你敢再替她爲留貞臣說情,眹就把你爹和你弟弟也抓起來,關進牢房!”
我嚇了一跳,趕緊閉口,再也不敢勸了。
傍晚,我私自到豐安公主住的地方去看她,一進殿,就見桌案上的飯菜未被人動過,一摸碟盤,已經涼了,曉得她並沒有進食,便去尋她,走進一間敞開的屋子,往裡一望,立即望見她坐在牀沿,走近再看,知她原來在輕撫睡在榻上的留安臣的小臉。
“飯菜涼了,怎麼都不吃?你不想吃,你肚子裡的孩子可要吃呢!”我走向她,對她說道。
她把手收回來,回我的話:“我什麼都不想吃,父皇如果不放了貞臣,我就永遠也不吃飯不喝水。”
我安撫她道:“你這又是何苦?”
她把頭擡起來,又替留貞臣說了好話:“子高哥哥,貞臣真的是無心之過,他真的只是擔心自己的父親才趕到晉安去,是罪不至死的,你就幫幫我。”
我嘆了一嘆,老實告訴她:“我知道。其實,公主沒有回來之前,我就已經勸說過他一回了,但一直沒有用,他一心想要斬草除根,殺雞儆猴。”
豐安公主扭頭,滿面哀傷地瞧了一眼榻上那個睡得正香的留安臣,張口,言語之間滿是悲涼:“難道真的沒有辦法……真的只能讓這兩個孩子失去親生父親麼……”
我勸她一句:“公主,先吃了飯罷,別餓了肚子裡的孩子。”
她搖了搖頭,仍舊是那樣一句話:“我什麼也不想吃。”片刻後,又說:“我想去牢房看看貞臣。”
我說道:“那也得吃了飯以後才能去。”
她一聽,點了點頭,終於肯聽話了,乖乖豎起了筷子,端起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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