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譽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宋笙的反應，自然沒有忽略她眼裡一閃而過的厭惡，心下幾番流轉的喜意盪漾，他安撫性地緊握了下宋笙攢住她衣袖的手，開口道：“林少，別來無恙。”
“客氣。”林明耀並沒有將目光從宋笙的身上挪開，“我和宋小姐也是舊識，不過幾天前發生了些誤會，不知笙笙願不願意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從宋小姐到笙笙，轉變之快令人難以察覺。
二樓一側的深紅色幕布拉開，一支樂隊正在試音，指揮正準備揮舞手中的指揮棒，扭頭看見了舞池中央衆目焦點的四人，不禁有些躊躇，得不到命令的樂隊成員們只能一再地重複那一小段序曲。
“是探戈。”江譽的嘴角有一絲冷笑，“小笙兒會跳麼？”
到場的全是年輕的夫人和小姐，男伴們的年齡也全都在30歲以下，宋笙白了臉，看着林明耀不再執着地牽了葉清蕪的手進入舞池。
歐洲古典式宮廷舞會。
音樂開始，舞裙旋轉。她拒絕了林明耀，可林明耀並沒有什麼表情，這不代表他放棄了。
“師傅……”宋笙有些後悔來參加這個壽宴，事到如今她才發現，她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現在的林明耀和葉清蕪。
她的身邊，葉清蕪的銀色禮服隨着她的旋轉，如巨大的花兒盛開。
“這是歐洲古典式的社交舞會，你的下一個舞伴就是他了。”江譽低聲道，“準備好了嗎？”
“完全沒有準備！”宋笙的神情看上去很悲愴，“一想到他們揹着我做過的那些事情，就會噁心得快要吐出來。你明白那種感受嗎？覺得一輩子的信任都拿來喂狗了。還有上一次我去嘉世找你的事情你知道吧？”
“什麼？”江譽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
可宋笙沒有多想，一張小臉上的表情分外糾結：“我可以指責他們的背叛，可以亂髮脾氣，可以做一切發泄的事情來放鬆自己，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之所以這麼悲傷，不是因爲對背叛無能無力的憤怒，而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否認葉清蕪對林明耀的愛。我以前以爲我很愛他，可面對這樣的事情，我的第一反應是放棄，放棄這段感情，放棄三年來的一切，放棄有關於他們的一切，我拼命逃拼命逃，始終逃離不了這個圈子。可是……她，八年如一日啊……”
江譽沒有回答，任由女孩在他的懷裡旋轉。
樂聲戛然而止，一絲詭異的提琴變音彷彿利刃撕破了整首舞曲，舞廳裡的人都皺了眉往二樓看去。
首席大提琴手拉完了長音後站了起來，把提琴交給旁邊的人，轉身下樓。
“葉清婉……”宋笙看着那個首席小提琴手，也就是被譽爲葉氏標誌的千金——葉清婉，瞳孔微縮，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江譽，後者也如多數人一般注視着那個身影，眼裡風雲變幻，不知在想些什麼。
“真有意思。”江譽低聲輕笑，“方喬。”
一個黑衣男生出現在一旁，正是身着正裝的方喬，他正好站在了江譽和林明耀兩人之間的空地上，耳上的寶藍色耳鑽閃爍不停，像個雅痞：“hey，宋笙。”
心裡突然涌起一陣強烈的失落，宋笙看不見葉清蕪和林明耀的身影，但她現在只關心葉清婉的動作。
久聞葉清婉才藝極精，如今百聞不如一見。
所有人都在爲她讓道，她纔是今夜舞會的女王，沒有人能夠壓倒她的氣勢。
江譽皺了皺眉，一雙眼睛裡看不出情緒。
在圓心的只有兩對舞伴，宋笙和江譽，葉清蕪和林明耀。她顯然不是衝着林明耀而來。
“師傅……”宋笙的臉色一片蒼白，她的瞳孔裡是無邊無際的恐慌。
“我去一會。”江譽朝她微微一笑，是一如既往的安心笑容，讓她心中一顫，可隨即，他就做了一件讓宋笙意想不到的事情——把宋笙推向方喬。
而他自己，也旋轉着，以同樣剛勁有力的舞步，迎上了今晚的舞會女王。
宋笙旋轉着被方喬攬入懷中，她的鼻尖傳來阿鹿斯特港的香料味，不知是來自右邊的葉清蕪，還是左邊的葉清婉。
葉清婉的手搭上江譽的瞬間，舞曲重新邁入高潮階段，以一個強勁的擺頭，所有人擺正了自己的舞姿。
只有宋笙注意到，葉清婉看了她一眼，是極輕蔑的，帶着優越感的眼神。
所有聲音都止住了，可仍有細碎的私語傳入宋笙的耳朵。
“是葉氏的大小姐啊，果然氣勢不同凡響。”
“我還以爲兩人感情出現危機了呢。看來葉氏今晚要宣佈的不僅是二小姐的婚事啊，估計是要雙喜臨門了。”
“葉老真是有福氣呢。”
……
——想逃。
“那個是新晉作家方喬吧，也是嘉世的，葉大小姐真是有福分。”
——不要發現我。
“他旁邊的女孩子是江總的舞伴吧？也很不錯啊。”
——不要議論我。
“還是不及葉清婉啊，大概是路上順手牽的吧。”
……
低笑聲在耳邊放大，宋笙的神色有些痛苦。
“就是那個孩子吧……真是可憐啊，這麼小的年級就成了孤兒。”
“據說一直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不會本身就性格有什麼問題吧？這樣誰會收養啊……”
……
視線如沒有信號的電視機，變成一片雪花，一團急旋而來的氣流，將她卷裹着，她只聽得見鼓滿耳膜的風聲，完全看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只有無數透明的氣流彷彿鋒利彈射的劍刃。
“宋笙，別嚇我！”
極速旋轉的氣流裡，人聲彷彿純淨的水和空氣，是很溫柔的男聲，沒有絲毫的冷漠，聽不出年齡。
宋笙擡起驚恐的臉，她的瞳孔漸漸從混沌漆黑的回憶裡回到現在。
當視線重新聚焦之後，她看見方喬正擔憂地望着自己，耳邊是沒有間斷的舞曲，周圍裙袂飛揚，她的身體機械地隨着音樂舞動，仿若失去了知覺。
方喬似乎是鬆了口氣，沉默不語。
“我……”宋笙想問自己怎麼了，卻發現聲音沙啞得厲害。
她習慣性地看向江譽，後者正與葉清婉輕聲交談，兩人的臉上都掛着笑容，像是配合演練了多年。
“你剛剛，似乎是陷入了過去的回憶裡。”方喬猶豫着開口。
她沉默不語。
“別想太多，只是一場舞會而已。”方喬高舉手臂，宋笙在圈內旋轉，動作有些僵硬。
“當我們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宋笙輕聲道，“這是青沼樹涼的書裡寫的。”
方喬啞然，他的確是這麼寫過，不過現在的情況明顯和書裡不一樣。
“我記得所有的一切，從來沒有忘記過。可這一切帶來的後果呢？它給我建造了一個巨大的囚籠，無論我怎樣掙扎，都無法逃離這個地方。我該怎麼辦。”
“……”
一切都是赤誠洛那傢伙的錯！
方喬想這麼說，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赤誠洛是說要刺激她沒錯，可做這一切部署的人是江譽，如果江譽是爲了幫助宋笙，那這樣也沒有錯。
可錯就錯在他太狠了，想趁這一次的舞會將宋笙心底潛藏的那些悲傷一次性激發出來，甚至不惜利用林明耀，利用陳君儀，利用葉清婉，和他自己。
他大概沒有考慮過，一而再再而三承受刺激的宋笙會怎麼樣。
“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把我像個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無非是覺得我沒有利用價值，卻又捨不得我背後的宋老。我又不傻，把我帶到這裡來，一邊是要和林明耀劃清關係，一邊告訴我他根本不在意我，無論我是喜歡他還是厭惡他，他都完全不會介意。”宋笙低着頭，嘆了口氣，“李斯特也對我很不耐煩吧，還有你，也因爲我被指揮去做了很多事情吧？只是我天生樂觀，受了這麼多刺激也對自己充滿信心而已……”
“我沒有這個意思，江譽他也……”方喬打斷了她，卻被宋笙堵住了後面的話。
“你不用擔心我的情緒，我現在很好，比以前想問題更透徹了，應該是聰明瞭一點吧。”宋笙想了想，“這樣，我一會去求江譽，我願意如他所願，但是請他，也請你們所有人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不是你想的那樣啊！”
“桑榆街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吧？真是心思縝密，那裡的傢俱擺得和我家很像，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都差點恍惚了。”宋笙自顧自地往下說，“瑪格麗特雜誌社是嘉世旗下的吧，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記起很久以前在那裡看過你的專訪。”
“我們的確是找了你很久，桑榆街……是一個例外，也是害怕林明耀會找到你不是嗎？”
“找我幹嘛。我又不會跟他走。”宋笙笑了笑，“感謝這麼久以來的照顧，下一場和林明耀交換舞伴吧，我有話想和他說。”
“宋笙，你還是等舞會結束聽江譽和你說說，你們總是要道別的。”方喬已經不知道怎麼阻止女孩的聯想了，只能寄託希望於「師傅蘇沐」，至少能用這個身份留一留宋笙，她被這些一刺激，胡思亂想更加嚴重了。
可不料宋笙搖了搖頭，眼裡滿是堅定：“我想的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