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遠去的背影，何岸的心在抽泣，在接待室裡泣不成聲，可是心真的能哭出聲來嗎？他側頭望去，程洛在旁邊已是淚眼婆娑，操着一口北方方言顫抖着拿着電話同玻璃外面的人說着什麼，他忽然發現他都不知道程洛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程洛大抵是知道何岸在看着他的，但是沒有轉頭去看何岸，應該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吧。
何岸想，回去也就是幹活，倒不如等一等和程洛一起回去，這樣想着，往後面走了幾步坐在一個凳子上面。他擡頭望去，外面那人正好也看向了他，他也就衝着他笑了笑。只見外面那個人蓬頭垢面，油膩的頭髮顯現出灰白色，牙齒由於吸菸過多而變得黑黃，眼睛渾濁無神，臉上皮膚黝黑粗糙，拿着電話的那隻手更是像極了枯樹皮，指關節處疊着又黑又深的褶皺，粗大，宛如古代士兵手中拿着的銅錘，穿着一件洗得有點發白的灰色夾克，他剛纔那個笑完全是出於禮貌，而內心更多的則是對那人的同情。
他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以至於程洛叫他回去的時候他感覺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
“看望你的是你父親吧？”。
因爲他們的長相有點相似，那人雖囚首垢面，但體格健碩，明顯是個常年幹體力活的人，他以前也聽人說幹體力活的人衰老得快，所以他才大膽地判斷那人就是程洛的父親，而不是程洛的爺爺。
“嗯”。
何岸聽到了肯定的回答，他不但沒有爲自己正確的判斷感到高興，相反地，他有些悲傷，程洛不過二十出頭，他的父親卻何以如此蒼老。
“從北方來這邊一趟要好遠”。何岸想着程洛的父親真是個可憐的人。
“坐火車要二十多個小時”。程洛臉色憂鬱。
“看你一次真不容易”。
“最主要是我爸爸還不識字”。聲音沙啞。
“那他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他拿着一張寫着這兒地址的紙條，一路問人問過來的”。有點哽噎。
“你父親真好”。何岸打心眼裡覺得程洛的父親很偉大。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剛纔看望你的是你姐嗎？”。程洛不準備繼續討論他的父親，繼而轉移了話題。
何岸愣住了，她只比他大十三歲，相熟的人自然都知道她是他的母親，可是遇到一個不明原委的人問到這個問題，他突然不知道怎樣去回答了。幸好這時已到了車間門口，他也就含糊地答應了一句，徑直朝着自己工作的機子走去。
他坐了下來，繼續着機械性的動作。
“剛纔看望你的是你姐嗎？”。這個問題久久的停留在了何岸的腦海裡，要是他姐那該有多好啊，他冷笑了一下，他想他能夠有一個程洛的父親那樣偉大的父親那該又有多好啊，他感覺自己在做白日夢，又想到這個白日夢又不是自己第一次做了，記得高中的時候讀到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他也是心如刀絞，這首詩對他那麼的影響深刻，以至於他隔了這麼久還能記憶猶新。
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
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
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
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
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
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
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
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
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
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
卻入空巢裡，啁啾終夜悲。
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
思爾爲雛日，高飛背母時。
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何岸想不通，雙燕對自己的兒女那麼的無微不至，爲什麼小燕子要“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他責備小燕子的不孝與忘恩負義，他那時候想，如果他能夠有一個真正疼他愛他的父親，能夠有一個和睦的家庭，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一夢黃粱夢到了今日，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這個如果是不會成爲現實的，他很清醒的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此刻與回憶對望，他還是感覺自己是那麼的幼稚。
吃過晚飯，何岸就早早的回到宿舍了，因爲下午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大學同學寫給他的信，一起還有他母親寄給他的1000塊錢。他母親一直都給他說在監獄裡面想買什麼就去買什麼，沒錢了給她說就好，他沒對她說自己沒錢了，她還是主動把錢打給了他。在監獄裡面，他不抽菸，不愛吃零食，吃飯又不要錢，所以他都不知道怎樣去花這些錢了。以前他母親打給他的錢他都還沒怎麼動過，現在又打這麼多，他覺得他以後一定要給她說一下叫她以後別再給他打錢了。何岸還是很感動的，想來這世上對他真正好的也就只有她了吧。
宿舍現在還沒人回來，他靜靜地躺在牀上，拆開信封，讀了起來。寫信的是他大學最好的朋友，在他如此落魄的時候，還有人能記得他，爲他寫信，真好，他想知道他的大學同學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他有些想念他們。
岸哥：
從大學畢業那天起，就再也沒聯繫到你，打電話一直都是關機，其它聯繫方式也都試過了，很長時間過去就是收不到你的回覆，我就感覺你應該是出了什麼事。後來從你母親那兒獲悉，你真的出事了，但是當你母親說到你出的事時，我確是感覺自己是聽錯了。
時間過得真快，想想畢業也都已一年了，我知道你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我們寢室的同學現在的情況，因爲你向來都是一個懂得爲他人考慮的人，你老是在考慮別人，以至於你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想要得到什麼。
王明說他們家和他們縣城武裝部部長有點關係，大學生可以帶薪當兵，出來有可能還可以靠關係分配個工作，所以他就去當兵了。孫競考公務員沒考上，現在在家裡看書準備明年再考，順便幫忙照看他家商鋪。而訾毅本來找了個跟我們專業對頭的工作，可沒幹多久就辭職了，不知道他是嫌工資太低還是嫌活太累，現在他在幹什麼工作我就不知道了，感覺有點神秘。柯非現在還在讀研，還要幾年才能讀完，他經常向我抱怨一個書把他念老了。我現在處境有點尷尬，真可以說是有家不能歸了。俗話說衆口鑠金，我們村本來就沒考上過幾個大學生，而村裡人卻又無知，思想陳舊，還是多少年前的觀點，覺得考上大學就一定能成爲國家幹部，變成有錢人。在他們看來只有當官纔算是鐵飯碗，纔算有出息，在公司工作他們覺得和那些沒念過書的一樣都只是個打工的，他們不會懂其實當國家幹部又何嘗不是打工呢？而且我那邊本來就結婚早，不像你們南方，我這麼大在我那邊而言就已經不能允許還沒結婚了，所以回到家盡是些流言蜚語，還要挨我父母的罵，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隔離了一樣，真的受不了，內心是要有多麼的強大才能做到“走自己的留，讓別人去說吧”。所以我現在只好放棄我的愛好，也只有努力工作，好好賺錢，想辦法買一套房子，把家人接離村莊，才能永遠地避開他們的蜚短流長。我現在一個月工資5000塊，房價那麼高，實現我的這個願望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可這條路就算再枯燥，再艱苦，你再怎麼不想走，還是得走下去不是嗎？我相信未來還是很美好的，是值得我們去奮鬥的。
你母親說那事情不是你做的，我們大家都不會相信你會做那樣的事。一起唸書的時候我就給你說過你太過於耿直，太過於善良，以後在這個社會會吃不少的虧，不管出於哪種原因讓你背上了殺人的罪名，無論如何，我打死都不會相信人是你殺的。
雖然平時事情攤在你身上的時候，你總是像個石頭人一樣，不會慌張，不會憤怒，再悲傷也不會流淚，但我知道你遇上這種事你肯定也很心痛的吧。在這兒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那你就自己照顧好自己，儘量想一些開心的，做一些讓自己感覺快樂放鬆的事情吧。
我們宿舍的都知道你的事了，我們還決定過完年一起聚一聚，順便早點過來看望你呢。你想一想我們這麼久沒見了，過完年的這次相聚會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你一定要開開心心的等着我們哦！
劉臺
讀完信，何岸想起了他最後一天離開宿舍同學時的情形。由於他買的車票表較早，必須早點起來去趕車，當他起來的時候，宿舍的同學們睡得正酣，昨晚他們一起出去吃了一頓火鍋，算是離別宴了吧。吃完火鍋回到宿舍，王明就去玩他的遊戲了，孫競坐在凳子上看節目玩手機，訾毅好像是出去和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吧，柯非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持去了圖書館，劉臺和自己的驢友們出去騎車了，他爲了趕車要早起就早點睡了。那時好像是晚上1點都已經過了吧，他起來上廁所發現除了柯非，其他人都還沒睡，王明還在玩遊戲，孫競躺在被窩裡，手機吱吱吱響個不停，訾毅還沒回來，估計去開房了吧，劉臺在那兒看一些關於旅行的紀錄片。何岸上完廁所繼續上牀睡覺了，他也不知道他們昨晚是幾點睡的，這麼早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給他們說聲再見之類的話，所以他就悄悄地收拾好行李不辭而別了。
他離開時宿舍沉浸在朝陽中，微弱的朝陽輕撫着舍友們的臉頰，就像母親慈愛的手輕撫自己的孩兒，一切都顯得那麼的平靜安好。他看着新起的朝陽，內心止不住的幻想，他把那些美麗的片段，編織成理想的錦囊，承載着對學校的留戀和對未來的嚮往，走出了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