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靈皇1037年,幻辰帝國的上空依然見不到一絲陽光,血月照耀這片大地已逾千年。
《幻辰國史》上記載,一千年之前,夢靈皇離殤將夢靈皇后顏淚送到雪笀帝國後,幻辰帝國就再也沒有白天,血月亙古地照耀着這片大地。
這是幻辰帝國的守護神四蟠蛇神種下的咒語,因爲,夢靈皇在四蟠蛇神的雕像下立下誓言,第二天就會把夢靈皇后接回來,可是這個明天等了太久太久,夢靈皇始終沒有把夢靈皇后接回來。
幻辰帝國的守護神四蟠蛇神就對他的臣民中下了蠱,讓他們的心臟變成“靈”,讓他們的死去的“靈”永遠回不了家,讓幻辰帝國永遠只有黑夜,永遠沒有明天,只因爲,夢靈國王違背了誓言……
一千年之前,是我出生的日子,原來,我的出生,是一個被咀咒的結局。
我叫蝗星,是幻辰帝國的皇子。幻辰帝國是一個世代牧蟲的國家,國內最爲人崇敬的職業是蠱師(《萬蠱法典》:蠱,是一種人工培養而成的毒蟲,放蠱是華夏古國古代遺傳下來的神秘巫術,取百蟲於皿中,使互相蠶食,最後所剩的一蟲爲蠱)。我的父皇叫離殤,是幻辰帝國第十一代帝皇。我和哥,父皇三個人一直生活在幻辰帝國的主城蘭破。
哥叫蠱跡,擅蠱,優勝權謀。
哥常年穿着紫色花紋的奧義長袍,那些奧義,記載着一個個有關蟲族的古老傳言。
哥是幻辰帝國最優秀的皇子,十三歲就擊敗了所有的皇子,當上了太子,然後率領黑甲蟲騎士掃蕩了蘭破城周邊所有的部落,屠殺了除幻辰族外幾乎所有的民族。
在這片血月籠罩下的大地,哥是實際上唯一的帝皇,其他皇子見了他都要跪下左膝蓋,只有這時,哥纔會出現一絲笑容(《幻辰國史》記載:倨傲者,其靈凌駕於九天之上。我,以黑甲蟲騎士的名義發誓,永遠屈下左膝,效忠於我的領主)。
而我,是唯一可以躲在哥懷抱裡撒嬌的皇子。
而父皇離殤,有着紅彤彤的絡腮鬍須,和偉岸的身軀。
在我記憶中,父皇總是喃喃叫着“顏淚”,“顏淚”,然後就低頭泣啜不語。
我問父皇,“顏淚”是誰?
父皇說,她是你娘。
我娘在哪呢?
父皇不語,牽着我的手走上瞭雲塔,隔着濃濃的蜃景(《萬蠱法典》:蜃景,即海市蜃樓。古人認爲是蜃吐氣所形成的景象,常發生在海上或沙漠地區。古時傳說這種幻景是海里的蜃吐氣而成的,故名),望着那一片紫雲籠罩下的城郭,那一個血月升起的方向說,她在西域,在一個叫雪笀的帝國。
我不解,說,父皇,娘爲什麼不回來呢?
父皇蹲下來輕輕抱起我,笑着說,蝗星,等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
父皇明明是笑着,可是我看到有分明兩行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潤溼了我的“靈”。
我扯着父皇赤紅的鬍子說,父皇,你不用害怕,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把娘接回來。
父皇指着瞭雲塔下那些密密麻麻如同沙子一樣的臣民說,我的皇兒,要想接回你娘,你要學會利用他們。他們低賤得就像沙子,而你就是高貴的風,風動沙起,風吹沙移,風沙聯袂,無堅不摧。
嗯,父皇,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像沙子一樣踩在腳下,像沙子一樣驅策他們,命令他們把娘接回來!
……
荒漠之中不知寒暑,只見父皇慢慢慢慢地老去,父皇曾經自豪的鬍子,曾經沾滿敵人鮮血的紅鬍子,如靈花般凋謝。我想啊,那一定是我長大了,力氣大了,把父皇的鬍子扯掉的。
血一樣的月牙停留在夜空,張開它猙獰的笑容,漠視着人世間的悲歡。月行中天,我去煉蟲宮向父皇請安。
父皇渾濁的雙眼漸漸看不清事物,對於我的到來無動於衷,仍慢慢地走向大廳,顫巍巍地拿起一張銀碟,舉向嘴邊,突然銀碟裡跳出一條形狀怪異的金蠶。那是金蠶蠱。
父皇大驚,手一抖,碟子掉下來,倒在胸前,溼淋淋的一片,而那條金蠶依舊在地上蠕動着。
父皇大怒,狠狠地把銀碟甩出去,正中一名衛士的頭顱,他哼都不哼一聲,緩緩地倒下來,漆黑的血液流了一地,那條成蠱的金蠶扭動上去,趴在衛士的傷口上大口大口的吸血。
父皇一聲長嘆,向我招招手。
我擡腳邁過衛士,走過去輕輕地扶住父皇,讓他安坐在凳子上。
我說,父皇,你要幹什麼?
父皇神智越來越模糊,平時問他十句話,他有九句不會回答。此刻父皇眼睛放出一道冷光,轉瞬即逝,沙啞着嗓子說,皇兒,扶我上瞭雲塔。
我依言而行,五百九十九級雲梯走完,父皇卻似大病一場,不住地咳出血來。
瞭雲塔上一個人背風而立,裁剪精美的紫紋長袍在他身上是說不出的雍容華貴。他左手輕輕撫摩着吸附在他右手臂上的金蠶蠱,目光冷峻,一動不動地盯着西域。
在他身上,我只看到遍體的紫色光暈,我看不到絲毫的月光。他,就是幻辰帝國有史以來最優秀的蠱師,是我和父皇的驕傲,我的哥,蠱跡。
父皇目視西域,那一片血雲籠罩下的雪笀帝國,血月的光芒照射不到的帝國,此時紛紛揚揚地飄起血紅色的大雪,落在雪笀帝國的子民身上,我從來沒見過的,這麼悽美的雪景。
父皇喃喃叫着“顏淚”,“顏淚”,淚流滿面。
我想娘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不然這些年父皇爲何對她念念不忘,雪笀這個帝國一定要把她關在西域,不讓她回來呢?
父皇端詳着哥蠱跡說,皇兒,你真像你娘,這鼻子,這眼睛,嘿嘿……
我看到了哥絕美的容顏,冷豔的眼眸依舊冷冷地望着西域,對於身邊之事漠不關心。
到了最後,父皇對着哥喃喃說道,顏淚,顏淚,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那邊冷不冷……哎,我真是老糊塗了,雪笀人再怎麼壞也總比不過我,一千年前,是我一手把你推開的……
哥冷冷地說,如若不是你這般絕情,娘怎麼會離開我和弟弟,如今,你說這些,有個屁用?
哥轉身就走,孤寂的背影,讓我想起了懸掛在夜空的血月,淒冷而無助。
父皇眼中噙滿了淚水,哽咽着說,蠱跡,我的皇兒,你要怎樣才肯原諒父皇?
哥頭也不回,他的話音隨風飄來,除非你死去……
哥對父皇下了蠱。其實,最愛的人的背叛,本身就是一種蠱。
父皇的臉色漸漸蒼白,胸腹攪痛,腫脹如甕,眼目七竅開始慢慢地沁出黃色的血液。
我啓動靈眼看着父皇,看着金蠶蠱從他的肚皮上穿腸而出,掉在地上消失不見。父皇滿目的悲傷突然化爲無限的憐惜,籠罩着遠去的哥的背影。
他伸出左手,在左手上空慢慢凝成一點金黃的火花,越來越大,變成一團金黃的火焰。我知道,這是父皇的“靈”,如果一個幻辰人的“靈”被人看見了,那麼,他將永遠消失傳說中的沙漏神殿裡。
父皇最後看了我一眼,撫摩着我的臉說,蝗星,不要去找你娘……
父皇說完最後一個字,腳下開始化成紛飛的碎片,碎片裡閃耀着一個個鮮活的記憶。在這些碎片裡,我看到父皇爲我捕捉飛蝗獸的畫面,我看到父皇抱着我上瞭雲塔的畫面,我看到父皇帶着我馳騁黑甲蟲的畫面……
我手足無策地看着這一切,看着愛我一生的父皇,在我面前慢慢慢慢地化爲飛翔的記憶,
我拼命地噙住眼淚,睜大眼睛看着這些記憶,我知道,這些記憶,我以後,再也不會擁有了。
我雙手輕輕託着父皇的“靈”,站起身來,忽然間茫然若失。
父皇的“靈”多麼的高貴,這一團跳躍的火焰,就好像父皇肅殺的面容。
看着這幅面容,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害怕我真的會把哥殺了。
哥爲什麼這麼恨父皇,非要父皇死而後快呢?哥,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問你。
哥,你在哪裡?
……
月光清冷,蘭破城外的靈荒山丘,狂風已然不作,只餘無數條匍匐在莽莽沉沙之上的敗蠱,無規則地,慢慢地爬,爬亂了我的心緒。
哥背向我,蹲下身體,用右手拇指和無名指夾起一條敗蠱,慢慢喂着捲縮在他左手掌心的癲蠱,喃喃說道,蝗星,你真的不肯幫我嗎?哥的聲音有一絲顫抖,遙遠得好像相隔千年。
我忽然一陣心昏、頭眩。我擡眼望向天空,舉頭三尺的月光觸手可及,卻找不到一顆星星。
我輕聲說,哥,別對我用蠱,好嗎?
月光之下,哥的影子一陣戰慄。我仰頭看到哥的側面,那個有着驕傲的輪廓的皇子,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無法遮掩的孤獨籠蓋了他的神色。
哥轉過身體,怔怔看着我,眼神淒冷而無助,幽幽說道,弟弟,相信我,我一定會把娘接回來,你不是最希望看到娘嗎?
哥的眼睛中出現了一絲懇求,我知道的,哥,從來不求人。
我搖搖頭,說道,父皇說過,不要去找娘。我不知道父皇這樣說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看到娘,但是,哥,父皇失去了“靈”,你還不肯原諒父皇嗎?你連父皇最後一個要求,也不能滿足嗎?
哥從後面用力地扯住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他,該,死,這樣,你滿意了麼?
我突然涌現出一股復仇的渴望,冷冷一笑,說道,你連父皇都捨得加害,我又怎麼會相信,你能夠把你娘接回來呢?說不定你也是恨死了娘,想把她害死呢!
哥惶恐地看着我,瘦長的身體在風中瑟瑟發抖,他緩緩說道,那麼,你要怎樣才肯幫助我呢?
我想起父皇消失在風中的畫面,忽然恨不得他死去。我恨恨地說道,爲父皇殉葬,我就幫你去找娘。
我瞪着他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瞪着他。我眼中的殺意凝成血蠱,用靈力傳入了他毫無防備的眼眸。
血蠱是施法者用靈力凝結而成的一種詛咒,透過受法者的眼睛傳入腦髓,無形的靈力就變成有形的吸血蟲,蠶食受法者的腦髓,令受法者萬般痛苦而死。不過血蠱有個致命的缺陷——如果受法者靈力高於施法者,血蠱就會反噬,施法者就會變成受法者,最終自食其果。
血蠱固然惡毒,但比不過背叛。背叛是世上最惡毒的一種詛咒,施法者會讓愛他的人受到不可磨滅的傷害。
我看到哥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消失。靈力比我高強的蠱跡,終究沒有用血蠱反噬我。我才知道,哥最愛的人是我。我忽然萬念俱灰,哽咽地說道,哥,我相信你。你活着好不好,我陪你一齊去找娘!
哥模糊地臉容微微一笑,輕輕說道,一個人的遺言,終究要另一個人來破,蝗星,我的弟弟,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求過任何人,但是今天我求求你,把娘接回來,讓她住在煉蟲宮,孝順她一輩子,好麼?
我很久很久沒看過哥流淚的樣子,我曾經問他爲什麼,他說,我想娘,把淚水都流光了。
我看到紫色的血液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那是哥的淚。
我握着哥一點一點地僵冷的手,看着哥,像父皇一樣化作漫天飛舞的記憶。
我翻過手掌,一隻紫色的蝶魘在我手中翩翩起舞。我知道,這是哥留給我的記憶,唯一的記憶。
我輕輕地捏碎了哥的“靈”,一瞬間,曾經失卻的回憶,鋪天蓋地奔入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