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悽然一笑,說道,蝗星,我殺的那些人,都是我們的敵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蝗星搖搖頭,嘆道,哥,我一直很敬佩你的爲人,知道你征戰時殺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就連你逼死父皇,我也不怪你,因爲我知道父皇對孃親有愧,一直過得不快樂,死是一種解脫。可是爲何,對於超度了父皇的靈的龍族,對於和藹慈祥的老龍皇,你都捨得下狠手?
我胸中的悲憤幾乎爆炸開來,我沒有害他們,蝗星,你是知道的,蝗星,蝗星,你爲何不相信我?可是這一句話到了嘴邊,變成另一句話,呵呵,蝗星,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知道,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等於承認了我的罪行,可是,我已經一切都不在乎。連我最信任的弟弟,都已經開始懷疑我,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蝗星逆風絕立在飛蝗獸背上,遠遠走在前頭。凜冽的西風呼嘯,獵獵地撕扯着他的衣袂。
他溫柔的嗓音從風中傳來,哥,我知道你是用毒高手,昨晚喝醉酒,吐在沼澤地源頭,你吐的那些酒,只怕是劇毒無比的毒藥吧。我雖然醉了,靈臺卻一片空明。是你,利用龍蝨,在八荒巨龍的酒杯裡下了無色無味的催化劑,因爲八荒巨龍靈力高強,尋常的毒藥奈何不了他,你逐一敬酒,酒上纔是真正的毒藥,經過催化劑催化,毒性加了何止萬倍,縱是沙漏神殿的時空守護神托拉莫法神,只怕也經受不起。昨晚說了一句,留意右廊,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你還是我最敬愛的哥哥。於是昨晚我一夜沒睡,一直在盯着你,哥,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擔心別人會傷害你,因爲我認爲沒有任何人的靈力比你高強。可是,我卻害怕你去傷害別人……
我身體一陣瑟瑟發抖,此時太陽正中,四周熱氣騰浪,我卻流出一身冷汗。
我看着望着蝗星,呵,蝗星已經長大了,陽光給他棱角分明的臉龐鍍了一道金邊,寬大的斗篷包裹着魁偉的身材,飛揚跋扈的秀髮,遮掩不住的不羈神情,可是,他的眼光中始終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霧靄,因爲它,我始終走不進弟弟的心裡。
我啞然一笑,說道,蝗星,你可知道,我爲何要這樣做?
蝗星眯着眼睛望着我,微微笑道,哥,你想用水晶球去尋找孃親,而水晶球是龍族的至寶,輕易不肯借給別人帶出蛻鱗宮。你不希望世上有外人知道父皇的葬身之所,因此我們前來龍之沼澤,危險萬分,而你不帶任何衛士。哥,你以爲盜走了水晶球,就沒有人能夠知道你所做的事了嗎?哥,你知道嗎,你一直當我是小孩,所以啊,什麼事都不想我操心,不跟我商量,等到事情成爲了故事,你纔來要我去接受?哥,你是愛我,還是把我當成了你的蠱,你的奴隸?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紫色的淚水順着我蒼白的臉頰留下來。
我雙手託着水晶球,輕輕說道,蝗星,水晶球洞徹古今,你想要知道的真相,它都會告訴你……忽然我手中一輕,水晶球在陽光下如泡沫般破滅,紫色的蝶魘撲騰了幾下,終究消融在空氣中,隨之消失的,是我破滅的夢想。
蝗星冷笑道,哥,難道你不知道,水晶球是龍族幾千萬年靈氣的聚集之所,是不能帶出龍之沼澤地的嗎?留着水晶球,龍族就還有繁衍生息的機會,難道你真的想讓龍族滅絕嗎?你和龍族之間,究竟有什麼莫大的仇恨呢?
我看着蝗星,看着他英氣勃勃的臉龐,就像朝霞,聳現在永夜的蘭破城上空。
回去蘭破城的路上,蝗星殺死了一路上他遇到的所有生物,連那隻龍蝨也被他折磨了一百遍才死。
他笑着說,哥,你不是不想讓外人知道父皇的葬身之地嗎,乾脆你連我也殺了,這樣就沒有人違抗你的旨意了,這樣不是更好嗎?
忽然他又改口了,扇着自己的耳光說,哦,不對不對,我應該稱您爲陛下,陛下,臣對您不敬,臣該死,哈哈哈……
我漠然地看着蝗星,我最愛的弟弟,聽着他,用一遍又一遍最惡毒的語言,傷害我。呵,弟弟真是可愛,那麼討厭一個人,在他臉上,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真正的恨一個人,是不動聲色的,有時還要笑臉相迎。
我想起笑容可掬的老龍皇無鱗,他恨透了蟲族,卻還要裝得和藹可親,可真是難爲他了。弟弟啊弟弟,這點你就比那老龍皇差多了!
不知不覺,我們回到了蘭破城。我望着高聳入雲的瞭雲塔,宏偉無匹的城牆,四夷鹹邦的帝國,父皇離殤和我我蠱跡聯手打造的無敵帝國,可是能有什麼用,連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都保護不了,娘還不是一樣的離開了我們?
我縱着灰螢皇,跟在蝗星後面走向城門。古樸的城門。
出來時我和蝗星並騎而行,回來時卻一前一後,弟弟對我,已不再信任。
我走近城門時,蝗星仰望着瞭雲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流下來。
我想起父皇抱着我在瞭雲塔上看日出的情景,那時娘還沒有離開我們,弟弟還沒有出生。日落之時,我騎着灰螢皇直飛向西方,想要留住太陽。
如今,娘不在了,爹也不在了,弟弟雖然跟我在一起,心卻隔了十萬八千里,我就像夜空中月牙,沒有星星的陪襯,高高在上,而又寂寞無比。
我停下坐騎,緩緩地向蝗星說道,蝗星,我不回去了,我不要做帝皇,我要穿過蜃景,越過西域鬼城,我要到雪笀帝國,把娘接回來。
我掉轉灰螢皇,頭也不回的向西方走去。
蝗星在我身後冷笑道,沒有水晶球,你休想找到娘!
我轉過頭,看見血月的光壞照耀在蝗星的臉上,陌生而又邪惡。
我伸出左手,以靈力憑空凝出一道尖銳的匕首,上面爬滿無數條靈力凝成的蟲子,沉聲說道,蝗星,請把水晶球給我!
蝗星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瞭雲塔,輕輕說道,哥,你終究要殺我了,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殺三皇兄的時候,用的也是這個“靈蟲匕首”,也是這個眼神呢!
蝗星雙手交叉舉在胸前,吟唱道,以吾之名,偉大的托拉莫法神,賜吾月夜之力,召喚藍精靈聖蒂耶斯,速如吾令,極月之刃,破!
我曾經幻想了一千遍一萬遍,我的弟弟,蝗星,將會超越我,成長爲幻辰帝國最優秀的皇子,卻沒有想到,這個結果,是在打敗我之後。
……
我叫蝗星。
月光清冷,蘭破城外的靈荒山丘,狂風已然不作,只餘無數條匍匐在莽莽沉沙之上的敗蠱,無規則地,慢慢地爬,爬亂了我的心緒。
哥背向我,蹲下身體,用右手拇指和無名指夾起一條敗蠱,慢慢喂着捲縮在他左手掌心的癲蠱,喃喃說道,蝗星,你真的不肯幫我嗎?哥的聲音有一絲顫抖,遙遠得好像相隔千年。
我忽然一陣心昏、頭眩。我擡眼望向天空,舉頭三尺的月光觸手可及,卻找不到一顆星星。
我輕聲說,哥,別對我用蠱,好嗎?
月光之下,哥的影子一陣戰慄。我仰頭看到哥的側面,那個有着驕傲的輪廓的皇子,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無法遮掩的孤獨籠蓋了他的神色。
哥轉過身體,怔怔看着我,眼神淒冷而無助,幽幽說道,弟弟,相信我,我一定會把娘接回來,你不是最希望看到娘嗎?
哥的眼睛中出現了一絲懇求,我知道的,哥,從來不求人。
我搖搖頭,說道,父皇說過,不要去找娘。我不知道父皇這樣說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看到娘,但是,哥,父皇失去了“靈”,你還不肯原諒父皇嗎?你連父皇最後一個要求,也不能滿足嗎?
哥從後面用力地扯住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他,該,死,這樣,你滿意了麼?
我突然涌現出一股復仇的渴望,冷冷一笑,說道,你連父皇都捨得加害,我又怎麼會相信,你能夠把你娘接回來呢?說不定你也是恨死了娘,想把她害死呢!
哥惶恐地看着我,瘦長的身體在風中瑟瑟發抖,他緩緩說道,那麼,你要怎樣才肯幫助我呢?
我想起父皇消失在風中的畫面,忽然恨不得他死去。我恨恨地說道,爲父皇殉葬,我就幫你去找娘。
我瞪着他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瞪着他。我眼中的殺意凝成血蠱,用靈力傳入了他毫無防備的眼眸。
血蠱是施法者用靈力凝結而成的一種詛咒,透過受法者的眼睛傳入腦髓,無形的靈力就變成有形的吸血蟲,蠶食受法者的腦髓,令受法者萬般痛苦而死。不過血蠱有個致命的缺陷——如果受法者靈力高於施法者,血蠱就會反噬,施法者就會變成受法者,最終自食其果。
血蠱固然惡毒,但比不過背叛。背叛是世上最惡毒的一種詛咒,施法者會讓愛他的人受到不可磨滅的傷害。
我看到哥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消失。靈力比我高強的蠱跡,終究沒有用血蠱反噬我。我才知道,哥最愛的人是我。我忽然萬念俱灰,哽咽地說道,哥,我相信你。你活着好不好,我陪你一齊去找娘!
哥模糊地臉容微微一笑,輕輕說道,一個人的遺言,終究要另一個人來破,蝗星,我的弟弟,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求過任何人,但是今天我求求你,把娘接回來,讓她住在煉蟲宮,孝順她一輩子,好麼?
我很久很久沒看過哥流淚的樣子,我曾經問他爲什麼,他說,我想娘,把淚水都流光了。
我看到紫色的血液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那是哥的淚。
我握着哥一點一點地僵冷的手,看着哥,像父皇一樣化作漫天飛舞的記憶。
我翻過手掌,一隻紫色的蝶魘在我手中翩翩起舞。我知道,這是哥留給我的記憶,唯一的記憶。
我輕輕地捏碎了哥的“靈”,一瞬間,曾經失卻的回憶,鋪天蓋地奔入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