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蠱跡,是幻辰帝國的太子。我的弟弟叫蝗星,我們從小相依爲命,因爲,我們沒有娘。
父皇有很多妃子,所以我們的兄弟姐妹,從小啊都有孃的保護,有孃的照顧,餓了有香噴噴的烤沙蠍,渴了有熱乎乎的地蟲乳,被欺負了,有孃的懷抱。
她們的雙手就是一副萬能的靈丹妙藥,無論怎樣的傷害,都能治好。
父皇一定是把娘忘了,要不然,爲什麼要娶這些女人呢?她們沒有一個比得上娘。
弟弟總是很愛哭,聽到血蝨子叫也哭,做惡夢了也哭,被噬靈蟲追了也哭,甚至聽到一絲稍微大的聲響,也哭個沒完沒了。
當他哭的時候,我總是抱着他,騎在飛蝗獸上搖啊搖,唱着娘交給我的歌謠一遍又一遍。
飛蝗獸飛得好高哦,彷彿一伸手,就能夠得着天上的血月。這時,弟弟又哭了。這次,是因爲太高興了。
有一次,他哭得迷迷糊糊,叫了我一聲“娘”。
突然之間,我僞裝的堅強,我自以爲是的自尊,被擊打得支零破碎。
這一瞬間,我有了想立刻見到孃的衝動。
我不顧一切地跪倒在父皇面前,請求他立刻派兵打破蜃景,跨過西域鬼城,攻向雪笀國,我願意當先鋒,就算是戰死沙場。
父皇笑着說,沒有那麼容易的,蜃景是倒轉時空法寶,它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你們所看到了雪笀國,那是一個幻境,遠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的帝國的守護神四蟠蛇神爲了製造這個法寶,以慰我們皇族逾達千年的思念,耗費了三千年的修爲,現在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只能隱藏在空蜓神山靜修。
如今,幻辰帝國,外強中乾,隨便一個部落,都能把我們擊敗。連四蟠蛇神都不能找到你娘,你再強,也總比不過四蟠蛇神。如果我們派兵攻打雪笀國,蘭破城誰來守衛?
我憤然說道,既然這樣,當初爲何把娘送出去,爲什麼又要立下誓言,最後卻沒辦到呢?
父皇長嘆一聲,摸着我的頭說,蠱跡,我的皇兒,父皇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我甩開父皇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來煉蟲宮。
那次我哭得淅瀝嘩啦,比弟弟還兇。弟弟反過來安慰我說,哥,你別哭哦,乖,爹說過娘在西域,等着我們長大了去接她呢!你啊,就留着眼淚等見到娘再哭,好不好?
他的小手髒兮兮的,不住地給我抹眼淚,不住地吻着我的額頭,稚聲稚氣地安慰我。
那一夜我流光了我一生中所有的眼淚,勇氣鋪天蓋地地洶涌而來。我突然想永遠守護我的弟弟。
弟弟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父皇有了這麼多妃子和皇子,他不會再要我和弟弟了。
我緊緊抱住弟弟,說道,蝗星,從今天起,你就叫我娘吧,我就是咱倆的娘,我很喜歡你這樣叫我。
弟弟笑得差點兒從飛蝗獸上跌下來,拍着手說道,哥,你笑死我了,你怎麼會是咱倆的娘呢?你想娘想瘋了吧?
這一千年來,我率兵征服了周邊所有的部落地區,因爲他們是帝國統一的桎梏,留着他們,會阻攔我尋找孃的道路。
我像牲口一樣地鞭策他們,我非常喜歡他們在我面前跪下的樣子,他們在我面前流淚的樣子。
曾經有一個野蠻族的小孩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殺他娘,他願意代死。
我笑着說,你們的性命都牽在我的手裡,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求情?
他孃親很美麗,走過來牽起她,罵道,不用跟這種人求情,要殺便殺,我們母子死在一起。
我很佩服他的孝順和她的勇氣,於是我派幾名士兵當着她兒子的面凌…辱了她,又當着她的面把她兒子砍斷四肢投入了蛆圈喂血蛆。
做完這一切之後,我感到很愧疚,報復的快意宣泄出去後,罪惡感澎湃而來。
我吩咐好好安葬了她的兒子,給了她一批金銀珠寶。
她的族人開始紛紛低頭議論起來,我派了個士兵混進去,聽到他們說,他沒有了娘,所以就要別人母子不得相聚,真是惡毒……
從那天起,野蠻族從靈荒大陸上消失了——那是我第一次屠城。那種快感不言而喻,原來殺一萬人,和殺一個人的感覺,迥然不同。
從此以後我就迷上了這項愛好。我要保證在我遠征雪笀國之時,沒有任何敵人能夠威脅蘭破城的安全。
我想把我一手打造好的帝國,安安全全地交給我弟弟,然後我再獨闖禁地,去尋找孃親,去尋找這一份生命中缺失的愛。
今天,我對父皇用了蠱,這是世上無藥可解的毒藥——我用他對我的信任傷害了他。我想起弟弟悲痛欲絕的神色,那個在他生命中絕然聳立的高大身軀,化爲黃沙化爲蜃景。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我原本幻想的報復快意絲毫沒有到來。
我眼睛脹得生痛,我右邊胸口的“靈”永夜地折磨着我。
這時我才知道,娘和爹,對於我來說是一樣的重要,我爲何爲了虛無縹緲的孃親,傷害最親最愛我的爹爹呢?
我看着弟弟捧着父皇的“靈”忙無目的地四處遊蕩着,想找一個地方讓它安頓下來。
我看着他茫茫然地跑入了靈荒沙丘。
靈荒山丘是幻辰帝國死去的平民的“靈”聚居的地方,父皇高貴的“靈”怎能和他們在一起呢?
我忽然想到了龍之沼澤地,於是我攔住弟弟,說,蝗星,我們把父皇安葬在龍之沼澤,好不好?
弟弟的眼神一片迷亂,喃喃說道,父皇,父皇,請你指示我,我要把你安葬在哪裡呢?
我一把拉過蝗星,搖着他的雙肩說,蝗星,醒悟吧,父皇已經死了,他老人家魂歸沙漏神殿。那裡是一個時光永恆的地方,父皇在那裡永遠不會衰老。
現在,我們把父皇的“靈”安葬在龍之沼澤,讓他的靈,永遠受到龍族的保護好不好?
我從他手中接過了父皇的“靈”,那團金黃色的火焰在我手掌上有活力地跳躍着,就像以前父皇單手把我抱起時孔武有力的樣子。
我牽着弟弟的手,一路無語,走了一陣子,他輕輕地縮回他的手。
我問道,蝗星,我們回去加派點軍隊過去,這樣我們就不用害怕打不過龍族啦!
弟弟輕蔑地說,派這些垃圾過來有什麼用,還不夠那些惡龍填牙縫,你要是害怕就趁早滾回去,父皇的“靈”我自己也會送到那。
我不再說話,騎着我的灰螢皇,弟弟騎着他的飛蝗獸,向着東方走過去。
弟弟一直喃喃叫着父皇和孃親的名字,再也不睬我。我想起我和弟弟共騎飛蝗獸的畫面,悲傷得彷彿要死去。
我們走了多遠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幻辰帝國上空的血月,慢慢變成一滴血。
我記得父皇說過,靈荒大陸的東方是龍族的聚居地,他們聚居的地方叫龍之沼澤地。那些龍族不喜歡別人去騷擾牠們。
我左手一直輕輕託着父皇的“靈”,那團金黃色的火焰,慢慢灼燒着我的手。
弟弟有幾次想把“靈”接過去,都被我拒絕了,我說我想多陪陪父皇。
弟弟諷刺我說,父皇就是被你害死的,如今,你說這些,有個屁用?
我們一直背向血月走,因爲血月是從西方升起來的,背向西方朝着東方走,永遠也不會走錯方向。
我們餓了就趴在沙漠上,瘋狂地啃食着沙蛭。
我將烤好的沙蠍肉遞給弟弟,他一動也不動,只是怔怔瞧着父皇的“靈”。
我舉得手都酸了,向他丟過去,說道,接着。
弟弟連眼睫都沒有抖動一下,任由那塊烤沙蠍在空中畫了一個曼妙的拋物線,最後“啪”的一聲掉在沙漠上,髒得面目全非。
我輕輕地撿起那塊烤沙蠍,吹乾淨沙子自己吃了起來,然後又拿了另外一塊沙蠍肉給他。
有一天,我誤吃了一隻有毒的沙地蟹,迷迷糊糊中,弟弟一直抱着我的頭,哽咽地說,哥,醒醒啊,我們快到龍之沼澤了。
最後,我用了十隻吸血魔蛭才把毒吸乾,吸完毒之後十隻魔蛭在沙地上翻滾了幾下就不動了,從它們身上流出了雪白的汁液。
這一次吸乾了我身體裡大半的血,我一直迷迷糊糊地趴在灰螢皇背上。
我感到一股腥鹹的液體緩緩地流進了我的嘴裡。我疲憊得睜不開眼睛,只聽到弟弟輕輕哼唱着我教給他的歌謠“蕭蕭暮靄,十里長堤,蘭閨只道春夢好。古道外,小橋邊,夢迴秦淮,路遙遙……”
時間如沙子一般,無孔不入,無堅不摧,蘭破城和血月已經消失在漫天狂舞的黃沙當中。
當初我帶出來的毒蟾蜍,現在已經長到了一人多高,灰螢皇已經承載不了它的重量,我只好讓它跟在我們後面。它爬得還真是慢。只是當我們遇到危險的時候,它總是第一個挺身而出,張開大嘴,哇啦一口把敵人吞下去。
靠着那些珍奇無比的蠱蟲,我們捱過了最艱難的路途。
直到有一天,陽光刺得我的眼睛睜都睜不開,腳下踩的不再是乾燥的黃沙,而是略微有點彈性的泥地。我站在灰螢皇上極目遠眺,看到有幾條細長而又龐大的身軀在沼澤地中嬉戲,濺起的水汽氤氳了半邊天空,形成幾道美麗絕倫的彩虹。
我知道,我們已經來到了傳說中的龍族勝地——龍之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