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內青州

舍內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參乃是逢三。其日辰時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員便要由有司引導,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時候既早,會見又頻,家居離皇城遠的官員,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會,衆人心中並無太大熱忱,定要拖到卯時末,才肯出面。然則今日卻不同,諸官員皆不約而同,來得絕早。卯時初刻,嘉隅門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羣,五一堆,喁喁而談,或走來串去,東說幾句,西聽兩聲。一時看去,宮門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雖說有失官緘,但朝時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得揹着手來回走動。偶有一兩句入耳,卻也無非是:“,聽說昨日將軍遞了奏呈給陛下?”“今日朝會,太子殿下自然是要來的。” “宋侍郎,聽說這幾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過筵講?”“朱侍郎,聽聞令郎已經定下親事了?何時可到府上討喜酒喝啊?”“張尚書,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麼這臉色這般難看,哈哈哈,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撐着,張尚書又不是最高的,有什麼好憂心的?呵呵。”“鄭編修還是兩榜進士呢,這詩都亂了韻了。”“何爲亂韻,還請指教?前朝人便說了,該死十三元,誰說作詩必要遵古韻?”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搖了搖頭,頻頻看那沙漏,只覺今日漏的絕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氣,高聲報道:“卯時三刻,百官赴班。”衆人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頓冠帶簪笏,待殿門一開,默默按序魚貫而入,文東武西,相對爲首。站定之後,或有親厚的相隔得近的,卻又開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諸位,諸位,朝紀,官緘!”

顧思林隨後便到了,甫一入殿,人聲便低了許多。衆人聞他臥病,此時偷眼打量,卻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穩,面色損悴。各各私底裡互看,卻並無一人上前相問。顧思林素來爲人謙和,雖階低職微者,亦頗假以辭色,是故所到之處,定是一片逢迎之聲。此刻見了這尷尬場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隊列中站定了。衆人這才暗暗舒了口氣。

再少頃二王也來了,自在羣臣之北站了。太子卻是又過了一刻纔到,進了殿也是一語不發,徑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連忙躬身行禮,羣臣許久不曾見他,亦跪拜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與往日不同,面上並無笑意,默默轉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顧思林身上,見他也隨衆伏拜在地,忙偏過了頭去,乾巴巴回道:“免禮。”衆人紛紛起身,果覺今日的氣氛異於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卻見他們各自只看向一邊,整個朝堂之上,一時一聲咳嗽也不聞。

皇帝在辰時初刻便準時到達,諸臣按有司宣導跪興,見禮完畢,方站起身,便聞皇帝皺眉問道:“怎麼回事,顧尚書懷病,就讓他這麼站着嗎?”陳謹賠笑道:“陛下,這個按着規矩……”皇帝瞪他一眼道:“賜座。”顧思林忙出列躬身謝道:“謝陛下隆恩,只是此賜臣萬不敢領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爲別的,只是爲你腿上舊疾,站久了怕不好。”顧思林再辭道:“臣再謝陛下天恩垂憫,只是這朝堂之上,儲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聞言,轉頭瞥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你說顧尚書該不該坐?”定權臉色發白,躬身道:“回陛下,該坐。”皇帝道:“那他適才說的話,又是什麼道理?”定權只覺口中又幹又苦,嚥了口唾涎,道:“顧尚書坐,是聖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兩者看似不同,其實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顧尚書聽清楚了,太子若是說得對,便請安坐吧。”顧思林無法,只得伏拜謝恩,陳謹在一旁將他摻起來,扶他坐好,這纔回到皇帝身後。

皇帝向下環顧一週,但見人人垂首,開口道:“前些日子顧尚書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顧尚書仍未大安,可朕還是把他也叫來了。爲了什麼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內有數。”說罷拈過一份奏表道:“念出來。”

陳謹答聲遵旨,接過奏疏,高聲誦道:“武德侯樞部尚書長州都督臣顧思林誠惶誠恐伏首謹拜於皇帝陛下。臣本魯鈍武夫,才識既薄,德性復淺,非有定國安邦之武功,亦無金聲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結金綬,出則淨道,入則鳴鐘,食則甘肥,居則廣廈者,皆賴地厚天高,聖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顏,爽瀨清風之際,如處暑伏而臨炭;輾轉難安,錦茵繡褥之間,如臥荊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撫膺長嘆事,何也?蓋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嘆卑鄙猥陋,愧難承當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關要。供以國帑民財,弼以忠智賢能。所爲者,破虜事而已。淩河一役,臣愧以涼德寡才,錯勘情勢,指調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斬賊首,懷強弓而不能旋洞敵膺。強兵不揉陣,長刀不振奮。以至戰勢遲延,內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毀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負將士。朝中言傳,京裡口風,所謂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語,皆有本據,並非謠空。臣前次兩番上書,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賞論,臣已懷抱忐忑,蓋知終難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鑑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求以正軍法國紀,安朝事紛爭,此其一。

然臣雖智慮駑鈍,亦常慕古者先賢之遺風。束髮學書,弱冠從軍。願效馬援裹屍,立銅柱,滅交趾;仿石閔複姓,洗鄴城,族逆胡。虜寇侵我疆土,虜我黎庶,壞我祥寧,亂我國是。凡國朝臣民,雖黃口婦孺,耄耋八徵,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寢其皮,況軍中熱血兒郎乎?三尺劍懸,國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國通敵事,毀先祖英明於地下,遭萬夫指唾於當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雖寸磔臣身,族臣滿門,臣亦萬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節譽,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寧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爲孝敬皇后之兄,國儲之舅,戚畹持兵,歷來爲正直之士不齒,國之動盪,亦多本於此。是以昔者長平侯衛氏神勇忠謹,尤見詬於太史公,而況臣才德全喪乎?今邊郡暫寧,陛下宜拔賢良,更守備,內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帶礪,國得永寧。臣亦發斑而白,齒折而落,年老體衰,素多寢病。久居塞外,望來鴻去雁,聽楊柳梅花,不可不嗟嘆心動矣。唯願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門關,更可望至酒泉郡,終身服事於天子輦彀之下,則臣心無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壽終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項,皆出於臣之肺腑本心,捫血叩報於皇帝陛下。願聖主體察恩允,臣萬死不得報陛下厚重天恩。臣顧思林再拜稽首。”

顧思林這奏呈寫的也算言辭懇切,只是叫陳謹扯着一副尖細嗓子,拐彎抹角讀了,不免有些陰陽怪調,不倫不類。站在下首的一個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卻覺一道冰冷目光投將過來,舉首一看,卻是太子,登時驚出一身汗來,忙收斂神色,隨着衆人點頭稱是。

皇帝道:“諸位臣工都聽見了。自從上月始,從御史臺到省部裡就是一片風言亂語。顧尚書是朕之股肱,國之柱石。頂罡風,冒戟雨,捨身奮戰於疆場,爾等才得這清平世界,才能飽食無事,成天塗寫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衊忠臣,究竟是誰通敵賣國,便正是爾等!”愈往後說,情辭愈烈。定權立在下面,冷冷聽着,向顧思林望去,卻見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發作,底下的衆臣一時皆愣住了。不過片刻,便有一個御史出列,朗聲回答:“陛下這話,臣絕不敢認同。就算無通敵情事,那淩河一役指揮失當,總是將軍自已說的,國朝預計此戰兩月,至多三月便可結束,從去冬伊始,陸陸續續竟打了十一個月還多。這八個月以來,多耗費的內帑,多傷亡的將士,李尚書,黃侍郎,二位總是清楚的吧?這等嚴重失職,陛下不罰已是天恩浩蕩了。臣下等不過說了兩句實話,怎就變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聽完,已是氣得面色發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說臣咆哮公堂,臣卻不服。這朝堂之上,本是衆臣有事說事,有理說理處,此處不說,臣等還能到何處去說?臣愚頓,有話講錯了,還請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們哪裡愚頓,你們是聰明得太過了。來人,將他……”話未說完,已聽旁邊一個緋袍官員站了出來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無罪。”卻正是他方纔說的戶部侍郎黃興。皇帝一愣,接着道:“將他給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來,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發作方好,一旦發作,底下幾個本來不作聲的御史,也都跳將了出來,一言一語,或說顧思林瀆職該辦;或說將軍確已年老,身體又不好;或說將軍一片赤誠,陛下應當體諒纔是。總之一語,請陛下恩准將軍的奏呈。話音未落,又有幾人站出,道將軍不過自省過份,表上皆是謙辭,陛下及列位怎可當真?再說行兵作戰,本就要據實,前方的戰勢如何,怎是能預先算計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無知小兒不也能爲將了?此時將軍若是被換下了,豈不是正遂了虜寇心意,卻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要掩口胡盧。又有人駁道,國朝賢將不少,便是現在長州的幾個副將,也自可獨當一面了,爲何非要將軍帶病上前,況且虜寇敗北,一時半載聚積不起來,不趁此時趕緊換防,叫新將熟悉邊事及屬下,日後再有戰事,將軍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脣相譏道,虜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將將軍撇至一旁,這不是要人指責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麼?被駁的人急了,大叫道什麼叫要撇掉將軍,這不是將軍自請掛印的麼?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椅子便是如膝似膠,顧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撐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確實身心俱疲,不敢戀棧,還請陛下恤憫。陛下若不恩允,臣還有何面目立於衆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時間吵嘴的也停了下來,偷眼打量着二人。

皇帝見他兩行老淚,已不能順頰而下,卻是緣了顴畔褶皺,向着耳邊橫淌。嘆了口氣,默默轉頭,看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怎麼說?”定權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許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儲君,只管站在那裡瞧着臣工爭吵,算怎麼回事?你心裡想的,說出來便是,有什麼妄不妄言的?”定權躬身答了聲“是”,方道:“顧尚書方過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書既慕先賢,亦必知老當益壯一語,昔者廉頗奔魏,李廣難封,尤知勉勵加餐,拒秦擊胡事。何況尚書身逢明時聖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報效,再起振奮,一舉族滅虜寇,反因些微無據流言,便說起這些思退懷隱,明哲保身的話出來了?此舉不是要盡陷聖明天子,滿朝文武於不義麼?”

殿上一時默了片刻,才聞皇帝笑道:“太子的話,顧尚書可聽清楚了?”顧思林頓首答道:“殿下所責,臣並不敢強辯。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陳之情,也請殿下明察。”

定權方思量着要開口,便聞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說的有理,尚書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這樣,顧尚書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將病養好,再談此事不遲。長州那邊,就暫且委派個人過去管幾日,等尚書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議。這樣的話,尚書覺得如何?”

顧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啞聲道:“陛下體恤入微,臣謝恩”。定權此時方知皇帝問話的本意,雖不回首,卻也似可看見齊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閉上了眼睛,便覺天崩地旋。定下神來再看時,只見顧思林已經低頭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蓋,那隻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節皆是承弓時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見一身硃色朝服,臉上的神情卻分辨不清楚,一時只覺胸臆間發脹,只想作嘔。

皇帝這話說得入情入理,無可摘指,衆臣皆無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時見無人再說話,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於此。列位臣工可還有別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見吏部尚書張陸正站了出來,低頭道:“臣還有一事。”皇帝見是他,微感詫異,問道:“何事?”張陸正慢慢從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舉過頭道:“臣請複查去歲李柏舟逆謀一案。”話音未落,滿朝皆是一片譁然之聲,陳謹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卻並不立即去開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顧思林和太子一眼,見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發問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會審的,早已經結案了,現在還拿出來說什麼?”張陸正道:“臣參劾太子殿下擅權預政,淆亂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衆臣今日本擬只來看顧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一時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張陸正與太子親厚,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卻在這個要命的當口突然翻出這要命的事情來,到底是爲了什麼,衆人卻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緣故上演義了。擡頭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見他已經面白如紙,瞧得出雖拼死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卻仍在不住抖動,只不知是懼還是氣。

皇帝揭開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說話,污衊儲君,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張陸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話已出口,便再沒有回頭之路,索性高聲道:“臣知道。”皇帝道:“你這裡面太子干預了司法,可有證據?”張陸正道:“是。”說罷又從袖筒中抽出了一張素箋,由陳謹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掃了一眼,臉色也變了,一把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摔到階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權默默走過去將那紙團拾起,慢慢展開,卻見果然是自己在會審前給張陸正寫過的一張便箋:“依此名目,後日一過,必使江帆遠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諸人等。此事務密,不可出錯。切切。閱後付炬。”雖不曾用印,但那一筆鑿金屈鐵的金錯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紙黑字,如何抵賴?心中最先想起的,卻竟然是盧世瑜曾經教過自己的幾句典故:“獄中無繫囚,舍內無青州。假令家道惡,腹中不懷仇。”一時噁心,便將那紙拋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驚怕、悲涼、絕望、嫌惡還是憤恨,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反到平靜下來了,只是默唸道:“不過如此。”默默看了顧思林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將頭上戴的遠遊冠向地下一摜,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還是不忍當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準備。”說罷轉身便朝外走。皇帝見他如此行動,不由斷喝了一聲:“蕭定權!”

定權遲疑停步,卻並未回首,只道:“臣在。”皇帝卻一時也不知當說些什麼,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幾分憐憫,忽然記起他極小的時候,守在王府門口,見進來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會轉身跑開,那背影和今日並無兩樣。半晌方開口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定權心中想笑,張了兩次嘴卻終也沒有笑出來,只道:“臣……無話可說。”亦不去理會一旁低頭顫抖的張陸正,快步走出了殿門。

皇帝將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衆臣早已看得呆了,聽有司喊了兩遍才如夢初醒。顧思林亦想隨衆行禮,方一起身,便覺膝頭痠軟,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嘆氣吩咐陳謹道:“你叫將軍留下。朕還有話要跟他說。”

定權一腳深,一腳淺,雖行堅壁御道,卻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間煩悶難當,走到嘉隅門外,終是忍不住倚門大吐起來。早上並未吃什麼東西,此刻吐的皆是膽汁,嘴中只覺酸苦難當。吐完着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覺得慢慢清楚了下來。回首望了望身後,只見百官都已散朝,卻積聚在那裡不再前行。定權亦無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強撐了全身的氣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軺車,才覺渾身痠軟難當,既坐不穩,索性便倚在了車廂一角。又覺玉帶礙事,索性三兩把扯了下來,擲到一旁。昨夜被喚入宮,只道是爲了今日朝會便宜,心中便已覺得怪異,直到此時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謠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敵弊情來,逼得顧思林不得不上表請辭,待辭表一上,順水推舟又應允了時,自已已經不能再說話了。緊接着翻出舊案,便是向衆臣擺明了要廢太子。臣工奸猾,連張陸正都見風變節,遑論他人?顧思林身在京中,到底離長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這邊什麼都做不了,就趁着這朝局不明,猶疑觀望的時候,新任的主將便有機會一步步將顧氏的舊部替換掉了。

定權微微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覺這樣倚靠着,便無比安然。心中只願這車,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纔好,一生一世都靠在這裡,就不用再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見顧思林,自己如何還有臉再去見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辦得妥妥貼貼了。” “舅舅,此事無論如何,我俱會一力咬牙擔待。”定權突然冷笑出聲,卻原來自己的這副肩上,能擔當的究竟也只有這麼許多。

雖則定權一輩子再不想下車,車子也終有行到的時候。周午見定權回來,神色難看,忙追上去問道:“殿下怎麼不戴帽子?還有帶子哪裡去了?殿下,出了什麼事了?”定權口氣卻溫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別問了。”徑自回了自己正寢,方進宮門來,見夕香手託銅盤,其中是盥洗的殘水,見了了自己連忙行禮,心裡一動,皺眉問道:“顧娘子才起麼?”夕香行禮道:“是。顧娘子昨夜一夜沒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權點頭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妝,我便要過去。”夕香方覺奇怪,定權卻已經去了。

阿寶果然只梳了頭,粉黛未施,見定權捧了一隻窄窄漆盒近來,忙要行禮。定權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寶見他眉宇間頗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卻打扮得十分清爽,低聲問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權點頭道:“散了,過來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還是這樣素淨些好看。”阿寶見他今日的樣子,雖明明覺得奇怪之極,也不多問,展頤微微笑道:“這是什麼?”定權將那盒子放在她的妝臺上,道:“等一下告訴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妝臺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來替你畫畫吧。”阿寶雖不解,卻也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定權笑着拈起了畫眉筆,在那墨上舔了兩下,奇道:“怎麼不掛色?”阿寶掩口嗔道:“殿下,這同寫字的墨一樣,要對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權笑道:“一時記不得,叫你看了笑話。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來弄吧。”阿寶睨了他一眼,將墨取了過來,細細研好了,定權只是在一旁靜靜含笑看着,問道:“加的是什麼水?好香的味道。”阿寶見他說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嘆氣道:“這是清水,那香氣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權也不答話,只是彎腰托起她下頷道:“將頭再擡起來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畫眉筆蘸了眉墨,一筆一筆,細細幫她描畫了半日。阿寶只覺他的動作輕柔得很,彷彿捧在手裡的並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塊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頭,雖是閉着眼,瞧不見他此時的樣子,卻可以清楚地聽見他低低的喘息聲,那溫溼的鼻息遊移着,輕輕吹到自己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彷彿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飄絮飛花一般。

阿寶忽覺鼻翼微微作酸,卻並不願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雲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閉上眼睛的時候它們還是美滿無缺的,再睜開便已流散成風,碎裂成沙,絕不會因爲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駐足。彩雲如此,琉璃如此,那飄絮飛花亦是如此。

定權放手,端詳了半日,方擱下筆道:“你瞧瞧吧。”阿寶怔忡睜開眼睛,悵悵向鏡中望去,卻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權,只見他歉疚笑笑,道:“我從未畫過,今天是頭一遭,你就多多擔待些吧。”阿寶哭笑不得道:“殿下沒畫過,便來拿我練手藝麼?”定權望着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臉皮可不如玉版箋趁手——我只是見書上說,閨房之樂,無甚於畫眉者,便想來試試。阿寶,你的夫婿替你畫眉毛,你不喜歡嗎?”阿寶憶起適才心境,低頭不語。定權嘆了口氣,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見她的敞開的妝匣中擺着一枝小小的桂花,雖早已經幹了,變做了灰白之色,不知爲何卻還好端端收在那裡。四周散落的簪環,卻如她所說,皆是翠玉的。一時間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發抖,卻終還是揭開了盒蓋,將盒中金釵慢慢取了出來。那釵頭是一隻小小仙鶴,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鑄得精巧無比。與尋常花釵不同的卻是,那兩股釵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寶半晌才探手過去,用指腹輕輕試了試釵尾,問道:“是金的?”定權搖頭道:“是銅,只是鎏了一層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將那鶴釵插在她髮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經意笑道:“那晚的話,不是戲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經奪了國舅的兵權。”阿寶身上陡然一震,擡頭看他。定權卻已變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還記得你說過的本分嗎?若是真心的話,便請謹守吧。”

阿寶見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鏡中一高一低兩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氣,尤在銅鏡前纏繞,未曾散去,一顆心卻已經慢慢墜了下去,先越過火宅,再穿過三塗,直至那墮無可墮處,卻原來就是佛法所謂的無間地獄。腳下是千載不溶的玄冰,萬世不滅的烈火;頭頂有柳絮,有飛花;中間的一顆人心不死,還兀自突突躍動,卻原來泥犁就是這個模樣 。

定權回到閣中,呆坐了半日,方囑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數難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會到。屆時這宮中會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她實在是太過聰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許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這宮中了,誰知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內我回不來,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覺的時候吧,不要驚嚇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說些什麼,低低答道:“是。”

作者有話要說:1,關於該死十三元的問題,唐代時也只是考試纔要求,詩人們平時作詩,也很少顧及了。到了宋代,就更沒人搭理那碴了。

2,顧大人那奏摺,大家看看,知道意思就好,我也就那點水平,沒辦法。

3,幾個佛教用語。火宅,就是指人世,因爲佛家認爲人處俗世,充滿苦難,猶如火宅一般。

三塗,也稱三途,指的是火途(地獄道),血途(畜牲道),刀途(惡鬼道),人生前造業,死後便按罪孽的多寡和性質,墮入這三道之中,受苦償還。其中地獄道是佛家十界中最惡劣的境界,十惡畢犯才入的。

我們非常熟悉的無間地獄(無間),或稱十八層地獄,是爲地獄道里八大地獄中最下最苦之處,或名阿鼻地獄,阿鼻是梵語的音譯,無間是意譯。

泥犁也是地獄的意思,一個音譯詞。

4,常參的制度,也是我簡化了的。有宋一代,朝會的制度很繁瑣很繁瑣,刨掉元日,五月朔,冬至的大朝,剩下的還有正衙常參和五日起居之分。其下又有所謂的日參,六參,朝參,朔參等等。可參看《宋史·禮制》第十九,二十,二十一。

銅山西崩孽子墜心悲風汨起大都耦國將軍白髮將軍白髮鉉鐵既融微君之故青冥風霜恩斯勤斯雪滿梁園紗籠中人雪滿梁園我朱孔陽碧碗敲冰千峰翠色微君之故草滿囹圄銅山西崩十年樹木槥車相望微君之故覺有八徵靡不有初孽子墜心林無靜樹舍內青州銅山西崩十年樹木春庭月午卑勢卑身靑眼白雲舍內青州茶墨俱香終朝采綠卑勢卑身覺有八徵孽子墜心大都耦國千峰翠色百歲有涯竹報平安我朱孔陽薄暮心動將軍白髮襄公之仁幾頑不絕盛筵難再微君之故白璧瑕瓋盛筵難再常棣之花悲風汨起謝堂燕子銅山西崩靑眼白雲鉉鐵既融拂簾墜茵桃李不言金谷送客桃李不言荊王無夢靑眼白雲十年樹木金甌流光露欺羅紈臨江折軸林無靜樹萬壽無疆所剩沾衣鉉鐵既融紗籠中人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茶墨俱香孰若別時玉燕投懷歲暮陰陽胡爲不歸草滿囹圄青冥風霜已向季春夜雨對牀覺有八徵恩斯勤斯君臣父子桃李不言金谷送客恩斯勤斯幾頑不絕茶墨俱香夢斷藍橋孽子墜心澧浦遺佩半面檀郎胡爲不歸鉉鐵既融慘綠少年錦瑟華年
銅山西崩孽子墜心悲風汨起大都耦國將軍白髮將軍白髮鉉鐵既融微君之故青冥風霜恩斯勤斯雪滿梁園紗籠中人雪滿梁園我朱孔陽碧碗敲冰千峰翠色微君之故草滿囹圄銅山西崩十年樹木槥車相望微君之故覺有八徵靡不有初孽子墜心林無靜樹舍內青州銅山西崩十年樹木春庭月午卑勢卑身靑眼白雲舍內青州茶墨俱香終朝采綠卑勢卑身覺有八徵孽子墜心大都耦國千峰翠色百歲有涯竹報平安我朱孔陽薄暮心動將軍白髮襄公之仁幾頑不絕盛筵難再微君之故白璧瑕瓋盛筵難再常棣之花悲風汨起謝堂燕子銅山西崩靑眼白雲鉉鐵既融拂簾墜茵桃李不言金谷送客桃李不言荊王無夢靑眼白雲十年樹木金甌流光露欺羅紈臨江折軸林無靜樹萬壽無疆所剩沾衣鉉鐵既融紗籠中人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茶墨俱香孰若別時玉燕投懷歲暮陰陽胡爲不歸草滿囹圄青冥風霜已向季春夜雨對牀覺有八徵恩斯勤斯君臣父子桃李不言金谷送客恩斯勤斯幾頑不絕茶墨俱香夢斷藍橋孽子墜心澧浦遺佩半面檀郎胡爲不歸鉉鐵既融慘綠少年錦瑟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