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拿了賞錢,心下高興,一路高聲說道:“方相公,你放心,等一下小人便拿塊牀板過來。”
他思量着,從附近那些窮戶家中,便宜淘換一塊來。這事要抓緊,要不然這姓方的要睡泥地了。
他快步的跳下臺階卻見到陳向東站在水池邊上,正怔怔的望着池水發呆。
這綠油油的池水瞧着就覺得噁心,陳相公竟然能看得這樣出神,讀書人便是如此的奇怪,想來這書讀多了也不見得有多好啊。
他臉上堆笑道:“陳相公,是不是在這兒覺得悶得慌啊~你何不出去逛逛啊~這裡好玩的可多了,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磯,一路坐船玩兒,不用走路不會累的,要不小的陪你解解悶散散心?”
陳向東看了唐三一眼,搖搖頭,低聲道:“我可沒有錢。”
唐三一聽沒有錢,當下便道:“那相公可以去附近文廟學宮或是貢院的隨意走走瞧瞧,小人還有事先走一步。”
陳向東嘆了一口氣,望着水面上漂着的桃瓣。
眼見就要到清明瞭,可自己卻躑留在此。想娘子這般命苦,紅顏早逝,自己縱然不能好好的祭奠於她,那麼奪去她全部心魂的冷升是否還會對她絲絲掛念?這世上還有人會記得她的一顰一笑?
“你在那邊還好麼?”他不由的低語。
陣陣春風吹過,桃瓣沒入了草叢,掉落在石徑,漂盪在水面,仍是盛開時的紅豔,依稀帶着春天的芬芳。
一朵朵是怎樣的消魂,一片片又是何等的情傷。
已是夕陽西下。
陳向東小心打量着剛回來的駱子路,覺着他似乎並沒有前幾日那樣冷漠無情,進來時依舊端了一碗羔羊肉給自己,想來駱子路應該是消氣了。
當下,他便鼓起勇氣厚着臉皮向他討要幾文錢。
“我原本是南下趕在清明去祭奠一……一個朋友,現在恐怕是沒有辦法了。所以想買點香燭素果,將就着在院子裡拜一拜……可否先借我幾文錢?”就把那些桃樹當做是娘子的替身罷。
駱子路難以致信的瞪大眼,聞語怒不可遏,又有一種難於言喻的痛苦溢於心頭。
縱然喝着瓊漿玉液,身邊有最美的女子相伴,但是內心的傷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減輕。
爲什麼眼前這個人還是一次次都出現在自己的心裡。他只求買一醉,只求忘卻一切,可是醉夢中依舊都是他的身影。明明已是污穢不堪的人,可是在醉夢中,這人卻是月影沐浴之中的清立煢煢,又似天宮清影不可攀折。
爲了他,全心全意的,拼命的抄寫着經書,徹夜不休不眠,只爲了乞求佛主的憐憫,讓他能夠多添一壽。
可是陳向東呢,他卻還只想着……他依舊想着那些對他無情的人。
駱子路大口的喘息着,忽然拿起桌上已抄好的一疊金剛經瘋狂的撕扯着,彷彿與這些精美的紙張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一時間整個房間裡到處都是紙屑飛揚。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陳向東忙躲到桌子的另一邊。
駱子路喘息着停下來,神色漠然的又象是虛脫了般的注視着陳向東,最後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銅錢,狠狠的砸到了地上,象一陣狂風般摔門離去了。
陳向東默默的矗立着,盤鬱在心頭的種種辛酸苦澀,漸漸的涌上眼眶,熱淚是不可拾掇的墜下……
“駱少爺在裡面麼?”外面傳來唐三的喊聲。
此時,陳向東正彎着腰欲從牀下拾起散落而滾入的銅錢,聽到他的叫喊,忙站起身來,抖了一下衣服叫道:“他不在,你進來罷。”
隨着門被推開了,唐三進來了。
“陳相公……怎麼一地的碎紙,小的來掃——”說着,熟門熟路的從外面拿來了掃帚,麻利的打掃起來。
陳向東有些不好意思,只道:“還是我來罷,真是麻煩了。你找他有事麼?”
唐三笑道:“上次他吩咐我,給買個洗浴用的湯桶,我問過了價錢不便宜,也不知道他要不要,所以來問問。”
陳向東正爲這事煩惱。
這幾天來,他都是自己燒了熱水,就着木盆用溼布擦拭全身。附近倒有個蘭湯浴場,駱子路都是去那邊洗的,只是他又如何在外人面前赤身露體。
原來駱子路竟然還會想到他,不由的一時間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心底的難過竟然淡去幾分。
唐三長嘆一聲道:“你恐怕不知道,前些年駱少爺家沒被火燒掉的時候,那個闊綽。洗澡哪裡還用得着湯桶的。我們一家都是他府上的僕傭。後來,所有的地契房契賣身契全都燒沒了。那些僕人走的走,散的散。城外那麼多的田地也拿不回來,駱少爺才淪落至此——咦,這裡有一枚銅錢!”
陳向東接過唐三遞來銅板,突然想到什麼,忙道:“阿三,你可否幫我買些香燭回來?”
“香燭,好啊!只是現在麼?”
“是。”
唐三從窗口望了一下天色:“陳相公是要多少?”現在香燭鋪恐怕也關門了罷。
“一對蠟燭,三柱清香便可。”
“……有,立刻給你買來——還需其他東西麼?”
“不需要了。多少錢?”
唐三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指着陳向東手上的那枚銅錢:“一個錢足夠了!”心裡卻想着從家裡拿些出來倒可以省下一文來。
等一下去尋塊廢棄的門板來,給那姓方的,說不得又能掙幾個錢。
唐三心裡那個美啊,三下二下,整個房間已經被打掃的乾乾淨淨。
晚飯的時候,駱子路並沒有回來。陳向東跟那新來的兩個書生三人一塊吃飯。不尷不尬,拘拘謹謹,若是駱子路在的話,定然不同。
“那個駱少爺,怎麼不在啊?”馮春來縱然嘴裡咀嚼着飯粒也顯得脫俗,不知怎麼的,他老是問起駱子路的事。
陳向東愣了一下,強笑道:“他出去了,可能找朋友喝酒去了。”
這幾日,駱子路回來之時,滿身酒氣。他這般好酒,這點倒跟付明光如出一轍。
以前,他還住在付明光別院的時候,付明光喝酒都會要自己一旁做陪,然後一起進房……最近他怎麼老是想起那人?
馮春來‘哦’了一聲,他忍不住了,不得不說。
“那個……以前的飯菜都是這般的麼?”
陳向東望着桌上的青菜豆腐,今日還特地加了盤雞蛋和一條河魚。跟往日的菜式應該不同。
於是說道:“和以前不一樣,今天好象例外啊。”
馮春來鬆了一口氣。他很難想象,如果有些人吃慣了山珍海味,怎麼能忍受得了這些。
他又轉頭看着一旁默默吃着飯的同居者,冷笑道:“真是不明白,這種房間,這樣的飯菜,怎麼偏偏有人硬要擠着住進來?”
方冠晴微笑道:“彼此,彼此。”立刻惹來一陣白眼。
爲了打破尷尬的沉默,方冠晴笑問:“駱少爺都這樣不着家的麼?難道他不打算應試了麼?”應試?駱子路應試?這種事怎麼覺得象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一般。陳向東愣住了,原來……原來他還是把駱子路當成了付明光,若是付明光又何用應試啊。
“他最近回來比較晚,若是打擾到兩位溫習功課,還請見諒。”
一說到應試和功課,當下兩位新房客趕緊低頭專心用飯。
窗外月色朦朧,樹木迎風蕭聊。
陳向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駱子路還是沒有回來。
突然覺得牀鋪竟會如此的冰冷。
些微傳來的聲響都會讓他以爲是駱子路正踏着月色歸來,隨時推門而進。
那隱約飄來的絲竹聲蕭,幻想着畫樓秀幕,兩岸紅燈輝耀。
那些柳腰繞,紅顏笑,媚眼拋,歌聲嬌。
他會在處何?
他是否找到新的依戀?
陳向東猛然覺得不對勁,他爲什麼會想到新的呢?那麼舊的依戀又是什麼?自己是否還是將他跟付明光混爲一談?無論是付明光還是駱子路,都讓他感到困惑。
是的,困惑!
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心裡對於付明光還是駱子路究竟懷着什麼樣的情感?
就象晚飯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象是這個房子主人,而事實上,他只是比那兩個新來的書生早幾日來的房客而已啊。對於駱子路來說,也許他便只是一個房客。
困惑啊……
天微微亮之時,陳向東便起身了。
事實上,他心有所擾,整夜半夢半醒,不得安眠。
他拿了唐三送來的香燭便到戶外。
突然間,他目瞪口呆,難以致信。
所有的桃枝都被無情的折去,只剩下點綴着綠葉的枝椏,在晨風中無奈的微顫着。
彷彿只有地上殘留的些許桃瓣才能證明它們曾經開得那麼燦爛。
沒有了,沒有了……這象徵着娘子悽美化身的一切全都沒有了?!
是誰?
究竟是誰,會這樣的無情,這樣無恥?
駱子路?
會是他麼?不會的,他昨夜都不在。
這到底是怎麼了?
感覺一切都將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