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的小衣看似已經整理齊了。
任潘娘子已經是一個婦人,卻見到這異樣的情形,不由臉脹的通紅。
心裡不由萬分慶幸的是這細細的呼吸顯示了他仍在熟睡之中。依然有些汗溼的頭髮全部散落在枕頭上,而他的臉正朝向牀帳內。
心彷彿要跳出來了,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心裡卻不安的想象着他的表情。
也許此時,他的眉頭正皺着面帶着淚痕,又或者是正因爲自身的解放而舒服的沉睡着?
但是,有一點,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想看到他的表情……也許他的臉上還帶着淚水也不一定。
潘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儘自已最大的努力鼓起勇氣。
她顫危危的手揭開被子。
時間彷彿有一世之長,潘娘子擦擦額上的薄汗,吁了一口氣,終於清洗好了。
嘴脣都因爲緊張咬得血紅。她已經不抱希望了,冷升說可以矇混過關,可是……在她覺得一切都沒指望了。
但是至始至終他都沒有一絲要醒來的跡象,恐怕是被那個大人折騰的半死了。
驀的,聽到外頭有晨雞啼叫之聲,眼看天就要亮了,一切該面對的卻難以面對的事就要面對了。
她將髒水端出來,卻意外的瞧見了冬兒的身影。
“你……你……今日怎麼這般早便起來了?”潘娘子只覺的腦中一片空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昨晚發生的一切一切定是逃不出這個小丫頭的眼去。
冬兒一邊淘米,一邊說道:“大娘子,昨晚我聽你的話睡的很早,今天一大早便醒來了,怎麼樣也睡不着,就起來了。想不到大娘子也這般早起來。”
潘娘子端着一大盆的水真是手足無措。心裡直想盡快想一個藉口。
“大娘子,我幫你倒罷。”冬兒的勤快讓潘娘子更加不安。
她強笑道:“你煮粥罷,我剛剛起得早在裡屋擦了一下桌椅,真是累死了!”
冬兒一付原來如此的表情。
“大娘子以後就讓冬兒來做罷,我在鄉下可勤快了。”
總算是唬弄過去了。
天也漸漸亮起來了,外面依稀有人聲車馬之聲往來。
潘娘子取了一些碎銀子遞給冬兒:“到街上買些平日你表叔叔愛吃的菜,我看你表叔叔最近好象很累的樣子,讓他高興一下也好。”
冬兒接過這麼多銀子,吃驚道:“大娘子,這些全都買了麼?”
潘娘子微微一笑道:“是啊,什麼好吃買什麼……不如買只雞回來,熬雞湯也不錯。”最後的聲音轉爲自言自語。
見冬兒手腳麻利的拎着籃子蹦蹦跳跳的跑出院門,天真爛漫的神情讓潘娘子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現在擔心這個也於事無補,以後找個時機好好問她一下。
打發了冬兒後,便又輕手輕腳的來到裡屋,脫下外衣,輕輕的躺在相公的身邊。
聆聽着身邊平靜的呼吸聲。
閉上眼睛……
然後對自己說……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的……沒發生……
一個時辰過去了,二個時辰過去了,三個時辰過去了……
潘娘子洗臉梳頭做了早飯吃了早飯洗了衣服晾了衣服打掃了院子洗菜切菜燒菜擺上菜……
終於到了吃中飯(注:古代是二餐制的,但是架空就不管了)的時間了,但是相公依舊睡的很沉。
做賊的,總有點心虛。潘娘子坐在滿桌的菜色前面,天人在交戰,要不要叫醒他呢?
冬兒餓極了,又見到這平日難得一見的菜色,又是饞得慌,實在忍不住,低聲哀哀叫道:“大娘子,用飯了沒有啊?我好餓……”
潘娘子心裡正煩,不禁罵道:“你表叔叔還沒有起牀,你便嚷着要吃,小心我撕了你嘴!”
“我去叫表叔叔起牀……”小丫頭低下頭縮着肩膀小小聲道。
“不許去!”潘娘子又感到一陣心慌。
她既不能去叫他,也不能先吃飯,只是呆坐着。
冬兒用可憐的表情望着大娘子,相對無言。
這時外面院子傳來敲門聲,冬兒連忙跑出去應門。
不多時,冬兒跑來叫道:“大娘子,有人找表叔叔。”
潘娘子強自鎮定,心裡卻想,會是誰呢?
一會兒,冬兒引了一個書生進來,卻是相公的共事——範生。
潘娘子慌忙站起身見禮,那範生也忙回禮。因爲平日與範生多有往來,也曾留下用過飯,倒也熟了,也就不用迴避了。
冬兒端上茶水,範生才道:“娘子失禮了,但不知今早陳老弟怎麼沒有去縣學教書啊?也沒見他提早請假?”在範生心裡,陳向東極是負責之人,今日沒有打聲招呼便置這麼多的學生不顧,定是有什麼要事發生。
潘娘子端起茶道:“先生請吃茶。我家相公昨夜染上的風寒,今早發起燒來,到現在還躺在牀上起不了身,這會兒恐怕還在睡覺。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懂什麼,你瞧一直忙到現在,飯還沒吃呢。先生可曾用過飯,不如在這裡粗就一頓罷。”
範生忙道:“早吃過了。他嚴不嚴重啊?請來大夫看了沒有啊?”
潘娘子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已經請大夫看了,藥也抓了,只是今日下午,恐怕也沒法子去學裡了,煩先生給請個假,奴家這裡便先謝過了。”
範生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應該的……既然如此,我便告辭了……”雙腳卻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潘娘子起身相送道:“先生要不要去看看我相公啊?他就在裡屋躺着。”
範生忙擺手道:“不了,讓他好好休養身體要緊,告辭。”說罷,面露無奈離去了。
潘娘子鬆了一口氣,卻又嘆想,這才半天沒見就有人上門來尋了,這要是人不見了,指不定能發生什麼事呢?心裡更是煩亂,終日惶惶不安。
最讓她心驚肉跳莫過於聽到裡屋有人跌倒在地的聲音了。
潘娘子慌忙三步並二步的來到裡屋。
見陳向東正撲倒在地上,一隻腳踩着鞋子,另一隻光着。
她忙過去扶他:“相公,你怎麼了?”
陳向東驚惶失措,目光閃爍。
“沒……沒事!剛剛找鞋子,沒站穩,摔倒了——”
潘娘子扶着他坐到牀上,剛一坐下,便聽到他一聲悶哼。
潘娘子自然是假裝沒聽到也沒看到,只是輕聲道:“相公,你今日是怎麼了,睡得這般沉,我叫你,你也不醒,剛剛範先生來過了,問你早上怎麼沒去學裡,奴家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就說你生病了。”
只見相公他臉色蒼白,驚魂未定,倒真一付生病的模樣。
陳向東心下慌亂之極,忙道:“是……是麼?我睡了很久麼?”
又過了好半晌,又輕聲道:“昨日,有誰來過我們家麼?”
潘娘子咬了一下嘴脣,彷彿仔細細想一般的說道:“家裡沒有外人來過啊……哦!只有隔壁阮媽媽來看我,只坐了一下子,你也知道的,怎麼了嘛?”
他低聲道:“沒……沒什麼,昨天我睡着了以後,真的沒有人來過麼?”
潘娘子說道:“其實——其實昨天奴家看相公睡着了,便又隨着阮媽媽去她家玩了一下。我只是看那糯米糕還有得剩,阮媽媽平日又是對咱們家那麼照顧,所以將剩下的裝一小碗給她端過去了。”
看看他的表情陰晴不定的樣子,於是又說道:“我也只是在阮媽媽家說了一會子的話就回家來了,卻發現——”
他瞪大眼睛盯着她。
潘娘子咳了兩聲,拿出繡花小手絹輕輕按了一下嘴角,又道:“明明出門的時候,大門我還特地關緊來着的,可是回家才發現門竟然敞開了去!”
相公一付難以致信的表情。
她繼續說:“奴家還以爲家裡遭了賊了,可嚇壞了。於是裡裡外外仔仔細細的翻找了一下,倒也沒有什麼被偷。想來一定是風把門給吹開了……相公爲什麼以爲有人來過了?”
陳向東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
“……沒……沒……娘子你先出去,我穿好衣裳便來。”他只是低着頭,頸後的蒼白之色隱隱透露着某種淒涼。
“那你快些,菜便要涼了。”潘娘子匆忙的走出去了。
陳向東擡起頭望着妻子離開的背影,想着她與平日無異的眉眼。顫抖的手隔着衣裳擦着自己略帶着痠痛的皮膚。
“門……真的只是讓風吹開了麼?!”
他痛苦疑惑,雙手緊抓着頭。
娘子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麼?
糯米糕!沒錯!就算他再累再疲憊也不可能一下子便這般倒頭就睡。回想一下昨夜娘子的態度,雖然與平日大不相同,可是他的心裡怎麼也不願相信娘子是因爲另有所圖纔對他體貼備至的。
雖然他是窮鄉僻壤的小小教書匠,就以爲他什麼都不懂麼,幫他擦乾淨身體,就以爲他不明瞭麼?
這種事,早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
爲什麼又想起往事,這些舊日的陰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驅離他的心底。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他感到如此的絕望,心底的恐懼任憑怎麼安慰,自己也無法壓制。
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決不會是娘子!不是她!
因爲在他的心裡,那個女子是怎麼樣的嬌美天真惹人愛憐。
冷升四下看了看,滿意的點點頭。
大人所要的趣園想來不日就可以完工了。
春天的氣息彷彿都集中在這個園子裡,芬芳的香味不禁讓他心神盪漾,不由的想起潘娘子的笑顏。
“大人,原來你在這裡啊。”看着站在滿室的書籍當中的付明光,冷升連忙上前行禮。
“這裡你打理的不錯,不過這些書看起來普通的很,市面上好象皆可買到。這可不行——”付明光隨意抽了幾本翻了翻,然後扔到了几案上。
“小的正四處極力的搜尋之中,因孤本殘芳實在是難尋,所以……”冷升瞧着滿屋子的書,心道:若一本本全讀完的話,恐怕頭髮掉光了也未必能。
付明光瞧着冷升的表情,淡淡道:“你好象很不以爲然的樣子。”
冷升皺眉,半晌才拱手不甘願道:“小人實在是愚鈍。如果大人真的喜歡,只要大人想要,小人替大人搶到手便是了。何必如此費事?”
付明光望着趣園中的嬌豔的鮮花突然問了一個莫名的問題:“阿升,你認爲天下哪裡的醫術最爲高明?”
“自然是汴京。”
“那汴京之中誰人的醫術最爲高明?”
冷升心中一片雪亮,立刻回道:“自然是服待聖上左右的御醫。”
“那你覺得請得一個御醫前來樂凡鎮,有這個可能麼?”
冷升失態道:“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啊!這般大動作,京里人自然全明瞭。”
付明光心中嘆息,又問:“若是我叫那陳向東隨我一同上京就醫呢?”
冷升腦子裡回想那清冷的身影,平淡無慾,怎麼可能受一個陌生人的恩惠。
“應該不會。”
付明光長嘆一聲:“我想也是。”
原本只是想靜距離的看看陳向東,看他自在安詳,無憂無慮。想看他安適的睡顏,恬然靜謐……
可是——
在猛然聽聞陳向東的隱密,他彷彿聽到陳向東內心痛苦的呻.吟。
究竟怎麼樣才能夠拉住陳向東,救助他,其實真正需要救贖卻是自己內心的紛擾和灰暗。
“那大人以後想怎麼行事?”
“一切按照原計劃行事。”
到了下午,陳向東發起燒來,卻偏偏堅持要去學堂裡,潘娘子無奈之餘,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艱難的走出家門。
“心軟了麼?”冷哥的呼吸輕輕的在她耳邊搔動着她的神經。
潘娘子擔憂道:“他看起好象很痛苦的樣子啊,不知道我相公他……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冷升笑道:“放心好了。我今天特地來看看情形的,陳向東還算蠻有定力的,這樣相信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她驚駭道:“大人?!”
冷升自知失言,強笑道:“就是付老爺很滿意啊!”
潘娘子聽到滿意二個字,她的心裡不知道是歡喜是傷心是愧疚是無奈……
她有些擔心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冷升望向窗外,覺得有無盡的煩惱:“你只需靜觀其變,一切讓我來辦。”
潘娘子知道冷哥不願多說,突然覺得整個人很累很累。
有一刻,心裡只想冷哥速速的離去。
到了晚上,夜幕早已降臨,許久,陳向東才蹣跚的回來了。
吃飯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說。
直到晚上睡覺,他們一齊躺在牀上時,他說道:“娘子,咱們搬家罷。”
潘娘子失聲叫道:“搬家?好端端的爲什麼搬家啊?”
沉默……靜到她以爲他都睡着了。
……
潘娘子只得問:“咱們搬去哪裡啊?住在這裡不好麼?”
相公的聲音是如此的低啞,她彷彿能聽到那眼淚流下來的聲音了。
一滴一滴直冷到她的心底深處。
“咱們搬到縣學裡去,那裡有空的房間。接下來,我有一些書要重新抄錄整理,住在縣學裡倒方便許多。”
做爲一個賢慧的妻子,她只得道:“這樣啊,那凡事都依相公了。只是咱們什麼時候搬啊?”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天整理一下,後天就搬。我已經跟衙裡說好了……”
“這樣急啊?咱們有這麼多的東西,怎麼來得及收拾啊?”
“到時候再說罷,舊的東西不要也罷,要緊的先搬,有些傢什,以後有用到再來拿。”
“……那這裡的房子呢?難道賣掉麼?”這個家有一種彷彿隨時要崩潰的感覺。
“先空着罷,或許能租給人家,看看有人要租否?”
“哦。”
明天啊——明天要趕緊通知冷哥才行啊!
如果住到縣學裡去,那裡來來去去全是學生,而且住得人也多,到時候,想要跟冷哥見上一面可就千難萬難了。
這可如何是好呢?
一個晚上,潘娘子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好。
卻不知道她枕邊的人是否也能夠安然入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