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章

忽然之間,蘇瓔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也許並沒有那麼可怕。即便對方身上的力量,恐怕不需要藉助曼陀羅陣,就應該可以輕易的殺死自己吧。

她有一種奇異的直覺,或許通過面前的人,她能得到一個有趣的故事。而且,守護着曼陀陣的人,不可能連一點關於佛骨舍利的消息都不知道。

空氣瞬間沉默得幾乎快要凝結,蘇瓔轉念想了想,如果眼前的人的確沒有惡意,那麼子言想必也是被曼陀羅陣困住了,不會受到什麼傷害。這樣一想,她才暗暗舒了一口氣。只要不牽扯到旁人,她其實沒什麼可害怕的。

果然,半晌之後,對面的人先開了口。幾乎就是在她開口說話的剎那,原本湛藍的天空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放肆的攪拌,混沌的天地在這一刻合攏又分離,隱約還能聽得到電閃雷鳴的聲音不絕於耳。伽羅白色的長衣在混沌不明的空間裡若隱若現,就像是開在枝頭的一朵白色寶花,這樣聖潔的姿態,然而隨着步伐過處,卻能看見血色的河流在腳下蜿蜒而過。

女子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身側的混沌也早已漸行漸遠,被兩人甩在了腦後。此刻所處的,卻是在一處寬闊無影的血海之畔。一眼望去不見盡頭,只有血紅色的海水輕輕搖晃,卻聞不到海水的鹹味以其海鳥的名叫之聲。

半晌,凝望着蘇瓔的女子淡淡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事的確玄妙非常,沒想到我會在此處遇見九重天道德天尊的琉璃清淨寶珠。”

就算始終猜不出對方到底意欲何爲,然而一樣便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法相,蘇瓔還是難免有些驚訝。她微微笑了笑,儀態嫺雅的打量着四周:“我曾在九重天上照遍大千世界,十八層地獄都纖毫畢現無所不映。但是地獄之下的幽冥血海,卻像是一個無形的護罩,任憑我怎麼爭強好勝,都始終難窺其中全貌。”

伽羅眉毛微微上挑,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睛裡,隱隱有佛光在眼眸深處流轉。在幽冥血河之中,除了地藏王菩薩的佛光偶有明滅,想必這也算是一大奇觀了吧。

蘇瓔揉一揉額頭:“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在紅塵之中倒是開了一個店鋪,用自己的些微神通吸取人的愛恨情仇,可是如果是你的話,只怕無論做什麼都不再需要別人代勞吧。”她放下手來,認真的說道:“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命,大可拿去。”

伽羅擡起眼來,血海之中波濤洶涌,這片傳聞中的污穢之地倒也沒有人想象中的可怖,只是死寂的驚人,“你的命?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道德天尊和我佛原本頗有淵源,沒有必要爲些微小事起了爭執。我不想要你的命,倒是有一件事,卻真心有求於你。”她皺起眉,顯出十分爲難的樣子:“我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完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血海忽的翻過一個浪潮,巨大的聲響砸碎了竭力維持的平靜。蘇瓔有些詫異的看着眼前的人,甚至想探出手去看看對方是不是在說胡話。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來歷,而且還會在曼陀羅陣之中開闢一個空間營造出血河幻想,她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那是阿修羅一族的公主,同時也是欲色天的天主。這樣的一個人,蘇瓔着實是想不出,如果她都仍舊認爲自己的生命並不完整,自己還有什麼法子來修補她所謂的殘缺。或許是看出了女子的疑惑,伽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顱:“我在此地鎮守曼陀羅陣將近五百年,可是在這五百年裡,曼陀羅陣始終不曾顯現過任何幻景給我。佛陀封印了我的識海,三百年前我曾親自去西天大雷音寺求佛讓我知道屬於自己的過去,可是……佛並沒有應允。”蘇瓔有些詫異的看着她:“這世界上,竟然還有比曼陀羅陣更加精妙的幻術麼。如果你想尋找所謂完整的自己,那麼只要進入曼陀羅陣中,不就是什麼都一清二楚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沒有用,如果是佛出手封印了我的過去。就算是曼陀羅陣也毫無用處,這座倒映衆生疾苦癡妄的法陣,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如果是佛陀親自動手,只怕我也無能爲力。”蘇瓔嘆了一口氣,她尚且沒有自大到這個地步,能夠解開西天之主釋迦牟尼佛親手下的封印,對於這件事情,委實是愛莫能助。

其實紅塵往事,就算忘記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不過伽羅心底明白,即便貴爲欲色天的天主。她對自己被封印的那些記憶始終念念不忘,人便是這樣,無論真相如何殘忍,有時候知道了甚至比不知道還要好,但是總歸還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連欲色天主都有這樣的執念。

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麼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爲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佛陀曾經說過,他並沒出手封印過伽羅的記憶。伽羅一直認爲自己所失去的,並不單純只是一段記憶,而是另一個自己。對於這段玄而又玄的話,伽羅幾百年來也始終沒有參透。她自請鎮守在曼陀羅大陣之中,就是因爲在這裡,她隱約能看見一些殘缺不全的記憶碎片。可是沒一次想持續看下去,就覺得腦海中像是有刀在割一般。

蘇瓔來自九重天道德天尊手中,道尊與佛陀之間的法門本就不一。更何況蘇瓔天賦異稟,她的真身能夠照見三千世界塵埃寸土,或許藉助蘇瓔的力量再引動曼陀羅大陣,她便能夠看見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

她說的不錯,她曾承襲道尊一脈,佛道不同,或許真的有可能看見她被佛祖所封印的那些記憶。可是蘇瓔不明白,如果那是連佛陀都要封印的過往,她爲什麼還要苦苦想起來。良久,蘇瓔低聲說道:“如果我出手助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她頷首,低聲說道:“如果你能夠爲我解開這些疑惑,那麼我就願意放了你們。否則的話,就算曼陀羅陣不能殺人,將你們關在幻想之中千年之久,只怕你有未必熬得下去。”

蘇瓔笑了起來:“那麼,一言爲定。”

子言曾經想過用鳳眼菩提子中蘊含的力量擊潰她內心的邪魔,沒想到卻讓蘇瓔也受了重傷。他們如今都被困在曼陀羅大陣之中,如果不答應對方的條件,只怕連出去都難如登天。

但是無論是蘇瓔還是伽羅,只怕都不曾料到所謂的真相,原來的確不如不曾明瞭的好。

載着兩人的犛牛幾乎是狂奔一般的闖進一片荒蕪的雪地之中,積落的細雪像是沙礫一般在犛牛蹄下聚散又分開,伽羅微微眯起眼睛,看見在後頭追逐的人已經停下了腳步,手中的南弓緩緩舉起,冰冷的箭矢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點銀芒,一動不動個的對準了兩人的心臟。坐在後面的女子眼神一冷,還沒反應來,那些箭矢已經如流星一般朝兩人急速射來。

女子飛速的俯下來,高聲呼喊着讓前頭的男子低下頭來,然而對方回過頭的剎那,竟然毫不猶豫的將背後的女子緊緊攔在懷中。少年身手矯健,不過是瞬息的功夫,他漆黑眉眼已經遮蓋了女子的面孔,死死的將伽羅按在了自己懷中。

如流珠般飛濺的箭矢四散而來,蘇瓔不動聲色的在一旁着看這場懸念迭起的逃亡之旅。果然,在男子咬牙抱住女子的那一刻,那些直刺對方心口的飛箭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引,竟然生生倒轉了方向。

自認識以來就容色清冷的女子此刻緊緊皺着眉頭,幾乎有些焦灼的撕開手臂上的衣袖綁住對方的傷口。蘇瓔的脣角微微上揚,在這個陌生而讓人不解的世界之中,她終於找到了讓自己熟悉的東西。人世之間的癡纏與糾結,無論是在虛幻或者現實之中,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都沒有什麼差別。

這些愛恨情仇,無論多久,都將在這座土地之上生生不息的流轉下去。

蘇瓔愕然,側過頭去,卻看見面容純淨的女子面無表情的站在自己身側。似乎此刻那個笑意盈盈的少女和自己全無關係,她和蘇瓔一樣,不過只是一個過客罷了。

“那個女子,就是你的化身吧?”蘇瓔微微一笑,薔薇花一般烈豔的容貌就像是一杯青稞酒,然而此刻的蓮花重瓣,卻又是截然不同的美貌了。兩者之間氣質相差迥異,其實明明眉眼之間有三分想象,可是如果不曾仔細分辨,竟也很難看出那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縱馬追來的男子對視了一眼,彼此都難掩震驚之意。即便在這個時候想要轉身逃離,卻再也快不過倒回的飛箭快如流火,剎那之間,只剩驚恐的神色凝結在已經死去的面孔之上。在臨死之前,那個會男子摟在懷中的少女微微探出臉來,正對着他們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看着那些人已經仆地身亡,女子這才舒了一口氣,擡起頭說道:“他們已經退回去了。”男子也露出了寬慰的笑容,伸手小心翼翼的摟住了女子的肩膀,聲音溫暖,像是從天際盡頭傳來的一聲梵唱:“是麼,我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你……”女子氣結,恨恨的伸出手想將對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打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伽羅,甚至不曾注意到原本縱馬揚鞭追逐着自己的那幾個來歷不明的殺手爲何會忽然中箭身亡。而站在一旁的蘇瓔卻定在男子的面孔上,臉上露出了頗感興趣的神色。

濃密的黑髮被鬆鬆的挽在腦後,寒潭一般的雙眼凝視着焦灼的伽羅,隱隱有歡喜的神色。他的手指細長,此刻尚且握住女子的肩頭,帶着孩子般狹促的笑意。景國第六世的掌權者,倉央嘉措。

這個被歷史潑灑了許多染料的男子此刻就這麼站在自己不遠的地方,一雙沉靜的眼睛乾淨得像是景國湛藍的天空,隱隱有風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吹起一頭長髮在空中飄揚。

大約是因爲觸碰到了傷口,少年陡然低低發出了一聲悶哼,女子立刻俯下身來小心翼翼的探查着對方負傷的手臂,一邊包紮,一邊忍不住斥責道:“你瘋了不成,若是那把刀再偏一些,你不是連命都沒有了麼?”

蘇瓔定定的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男子的手臂被流矢所傷,果然刮出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液一點點浸潤了長衣,在寒冬之中隱隱有熱氣在空中蒸騰,伽羅忍了又忍,還是出聲訓斥道:“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做出這樣莽撞的事!”

男子擡起頭笑了笑,手臂上的傷口早已被迅速的包紮,只是眼中有着奇異的光芒,跟在身後的那些刺客早已經沒有了動靜。半晌,他沉如青海湖般的嗓音暖暖響起:“只要沒有舉行坐牀大典,我就不是活佛,不是麼?”

蘇瓔微微皺着,這樣懶散的口吻,似乎並不在乎不久之後就會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無上榮耀。他目光深處的那一點空寂,就像是慕士塔格峰頂千年不化的積雪,落寞而又溫柔,可是一個理應參悟大道的人,實在不該有這樣的溫柔。

藉着對方的用曼陀羅陣幻化出的幻想,那些喃喃的低語就像是帶着某種無形的魔力,將一幅幅被時光所吞沒的畫面全都交還了出來。

蘇瓔與伽羅相識的時間自然算不上長,但是眼前的紅衣女子,卻和不久之前還和自己並肩而立的分明就不是一個人。滿頭的烏黑長髮不再是隨意的披散在腦後,而是一股股的編成小小的長辮,烏黑的眼神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她站在不遠處靜靜望着人羣跪伏在地,他面色黯淡的坐在座椅之上,一下下的用手中的法杖輕叩信徒的頭顱,那些人立刻便露出狂喜的神情。

藏結嘉措作爲攝政者,始終牢牢的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而即便在桑卡城拜大德洛桑益喜爲師,終究也因爲年幼的關係,新任的仁波切始終久居在布達拉宮深處,對外宣稱是潛心在鑽研佛法。

政教合一使得這座國家的政權牢牢的把握在宗教領袖手中,神權與王權所結合,這座迥異於其他六國的國土之上到處都飄動着已經褪色的經幡與轉動着經筒的旅人屢見不鮮。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從政者更加要嚴於律己,遵守嚴格的戒條,這樣纔不會輕易的被其餘虎視眈眈的大德法師所推翻。

寧瑪派世代信奉的戒律原本並沒有不近女色這一條,甚至與之相反,寧瑪派允許人們結婚生子,甚至有修行者修習歡喜佛法以此參悟佛理。然而格魯教卻反對信徒親近女色,這是門人必須遵守的戒律之一。

布達拉宮內的確輝煌壯麗,僧人們垂地的長袖發出簌簌的聲響,行走時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全是神佛的雕像以及繪畫,就像是無數雙眼睛悲憫的注視着茫茫衆生。蘇瓔跟在過去的伽羅身後,眼中卻掠過一絲譏諷。

這些神佛,以爲自己就是宿命的主宰者,一言不發的看着世間所有的苦難和罪孽,到頭來享受着香火的供奉,卻有要袖手旁觀世事的流轉。還真是……讓人看着覺得噁心啊。

伽羅的腳步一頓,蘇瓔也堪堪停了下來,這才發現在布達拉宮深處,神色驚慌的沙彌正跪伏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食物與瓜果。坐在位子上的兩個人沉默的對峙着,空氣中像是有風雨欲來的前兆。

半晌,年長的和尚終於開口質問道:“六世,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坐在他對面的男子微微笑了起來,那樣俊秀的面孔,就像是一塊斂盡了光華的羊脂美玉,絲毫不見耀眼,但是一眼看下去,便叫人忍不住沉溺在那樣溫潤古深邃的眼神之中。

他似乎比當初在浪卡子城分手的時候面色要好了許多,原本簡陋的服飾早已換成了名貴的絲綢與布料,然而他的眉眼,卻似乎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快樂一些。

“我只是想要出去走一走罷了,至尊還是不放心麼?”男子脣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對方。

隨侍在一邊的沙彌有些擔憂的看了對方漸行漸遠的聲音,低聲說道:“六世是不是太過放肆了一些?”男子擡起頭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打斷道:“呵……你也知道放肆麼,仁波切也是你能在背後議論的麼?”

沙彌立刻低下頭不敢在說話,桑結嘉措是上任的親信子弟,同時也是布達拉宮中最重要的實權人物。這個時候,就算是得罪了仁波切,也萬萬不敢得罪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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