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只是……望着門外那個面容凜冽的女子,蘇瓔忽然想,她的未來在這一刻,便已經註定了麼?那個她深愛的男人已經死了,這個孤傲的女子,就再也不肯愛上任何一個人。從此之後,王座千丈,每一個晚上都只有冷清的月光陪着那一襲王袍度過漫長的餘生。

憑着那面令牌,陽信很快控制了整個王都的御林軍。左相連同自己的門生即刻起草諭旨,鍾震鴻更是不必說,他手握兵權,武官以他馬首是瞻。最主要的,還是有了王諭。名正言順,年輕端莊的公主繼承了魏國的王位,繼承了來自父親的榮光與責任。。

蘇瓔前去告辭的時候,陽信正在試穿即位大典那日的吉服。不同於他父親生前穿過的那套衣王服,用孔雀尾羽和金線細細描繪了花紋,寬大的裙裾需要三個侍女跟在身後托住裙襬,一頂十二珠冕旒細碎垂下的珠簾幾乎遮住了她半張面孔,環侍在旁的女官神色肅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蘇姑娘。”陽信擺一擺手,身邊的女侍福身請安,立刻魚貫而出的退了下去。

“妾身是來向魏王告辭的,如今往事已成定局,我們也是時候該上路了。”蘇瓔微微一笑,看得出王座上的女子已經放下那些執念。如果真能這樣,不是很好麼?

陽信脫力一般的靠在王座上,輕輕吁了一口氣,過了半晌,這才說道:“蘇姑娘稍等一日可好,我今夜去國庫取那串鳳眼菩提手串出來,姑娘明日再走不遲。”

蘇瓔垂下眼看着她,眼中笑意盈盈:“公主殿下如今登上了王座,應該知道那串鳳眼菩提究竟代表着什麼。歷任魏王都認爲此物足可鎮壓魏國國運,護佑國祚綿長。你如今就這樣給我,不會覺得可惜?”

陽信一雙琉璃般的眸子黯淡的看着蘇瓔,陰差陽錯之下,這個女子竟然握住了魏國的權柄,如今她終於可以自由的支配整個魏國的一切,然而……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如年少一般歡樂無憂了。

過了半晌,她漆黑的眼瞳裡忽然掠過一抹譏誚的笑意,細長的手指一下下輕叩着王座的赤金扶手:“一串佛珠罷了,說破了天,也不過是一串佛珠而已。父王也好,我也好,我們都從未相信它足以鎮壓國運。一個國君的盛與衰,不外乎是施以德政,管束官員,頒佈政令,體恤民衆……”

“至於佛珠,呵,若它可以庇護魏國,那麼王座又還有什麼用處。不如將它從國庫中請出來,讓大臣們對它頂禮膜拜去吧。”

蘇瓔的脣角牽起一縷淡淡的笑容,看來魏劍選得沒錯,陽信在感情上的執拗,並不會影響她作爲一個英明君主的決策。這片國土,將會迎來一個真正聖明的國君。

“既然魏王如此慷慨,那麼,蘇瓔也爲國君在登基的典禮上,獻出一點小小的賀禮吧。”她微微俯身施了一禮,“上次曾與魏王說過,妾身用蜃珠爲您製造一個幻境,而作爲代價,魏王將自己一生的感情都交割給我。”

“但是鳳眼菩提子已經十分珍貴,那筆交易,就當是蘇瓔的一點心意吧。”

她笑了笑,有些茫然的問道:“可是,我要那些感情做什麼呢?”沈康早已經死了,她就算有無數個十年,最終也只是用來懷念罷了。那麼,她還要這些感情做什麼。就像是年前她用劍抵住自己的喉嚨,歇斯底里的對自己的父親說的那番話,她不會嫁給震鴻,不會嫁給任何一個人。

今時今日,她還有可能愛上別人麼?

“一生這樣長,何必這麼快就下定結論。”蘇瓔淡淡一笑,轉身離去。殿閣之外,一身戎裝的將軍正與左相匆匆而來。十年前他鎮守邊疆,十年後他終於回到朝中成爲國之棟樑。

的確,一生漫漫無期,一切都會有無限可能。

兩人攜手走出王城的時候,外頭的日光正好,一點點的金在高大的樟樹上跳躍。兼淵不知道從哪裡找了一輛馬車,頤言大喜,立刻跳進車棚內呼呼大睡去了。

掀開車簾,兼淵示意蘇瓔也坐進去,“好好歇一會兒吧,我們尋個僻靜些的地方,看能不能讓你安心煉化了這串菩提子。”

蘇瓔擡頭,有些愕然的說道:“你還不回去麼?”

兼淵擡起的右手微微一晃,片刻後面上浮出一縷幽微的笑意,“你如今法力大不如前,子言兄又不曾回來,我自然還得保護你一陣子。”

我並不需要別人……蘇瓔幾乎忍不住要開口說出這句話,然而忍了又忍,竟然出奇的沉默了下去。如果說出這句話,眼前的男子,應該會覺得難過吧。蘇瓔頷首,輕巧的跳上了馬車,“我和你坐在外頭歇一會兒吧,風和日麗,不要辜負這樣好的景色。”

這一路風光旖旎,雖然不必王都之中繁榮熱鬧,但是山水風光,卻也別有一番風趣。官道上偶爾也有商販驅使着車隊緩緩而來,迎面卻只見得兩個神仙一般俊秀的男女趕車馬車悠悠走過。沿路的人偶有將目光看向兩人的,偶有鮮衣怒馬的少年疾馳而過,竟然將自己腰上掛着的一串玉流蘇給拋了過來。

蘇瓔一時興起,倒也伸手接了下來。那少年沒有惡意,見蘇瓔伸手接住了,和同伴笑得越發開心。一羣人吵吵嚷嚷的,無外乎不過是今夜又去哪裡喝酒,剛剛打的野味叫廚子如何烹調。

女子眼中的笑意愈盛,微笑說道:“少年得意,纔是真正的暢快,無需在乎日後怎樣光景。有這一刻把酒言歡,纔對得起年少如錦。”

話一出口,不禁兼淵微微側過頭,就連原本假寐的頤言都忍不住睜大了雙眼,心底暗暗稱奇:真是古怪,蘇瓔平日見了誰都愛理不理,更不可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頤言,簾幕外的女子自己都暗暗吃了一驚。

那些話,平日是決然不會說的。更別說那少年將玉玲瓏丟過來的時候,自己更是不會伸手去接。只是那一刻,心底竟然覺得有隱約的歡喜,彷彿日光不僅僅只是照拂在衣袂上,而是有什麼東西,在心底一層層的融化。那些喧鬧的笑聲如風一般從耳畔吹過,再也無法裝作視若無睹。

兼淵的脣角也揚起了淡淡的笑意,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然而蘇瓔方纔的嘆息彷彿打破了無形的壁壘,“可惜花無百日紅,終究有凋敝之日。”

蘇瓔怔了怔,這原本是她從前說話的姿態,世間之事終不久長,不過匆匆一眼,已經滄海轉換了桑田。所以不去在乎,也不去留意。然而這一次……她忽然笑了起來,淡淡說道:“凡塵中的人,會否因爲花朵凋零迅速,便不會再憐惜他們了呢?”

“不會。”兼淵一怔,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縷奇怪的笑意,“有些東西,因爲短促,人們反而更會珍惜。”

“是麼?那樣多好……”蘇瓔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笑着說:“我先進去眠一眠,找到了住的地方,你再叫我起來便是。”

“好,你去歇一歇。”兼淵溫柔的笑一笑。

車簾才放下,頤言早已經蜷成一團,似笑非笑的看着白衣的女子,那輛馬車並不算大,只是讓人有個能靠着的地方。蘇瓔當真覺得累極了,伸手彈一彈對方的腦袋,“這麼瞧着我做什麼?”

“我總覺得你這幾日……十分的不對勁。”頤言困惑的眯起眼睛。

“胡說八道。”蘇瓔斜看她一眼,露出了幾分疲態。頤言還想再說什麼,女子卻已經悄然閉上了雙眼,似乎真的倦了。她嘆了口氣,也乾脆盤成一團,將腦袋埋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裡。

“你認爲她做的是對的?”黑暗中,有人發出一聲嗤笑,“明明是鏡中月水中花,那個男人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愛過她,竟然也值得爲這樣一個人苦等十年之久?”

蘇瓔心底一動,這密不透風的黑暗裡,依稀有一點光亮逐漸浸潤,那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只是看不清面孔,在虛空中和自己遙遙相望。

“將夜?”猶如破開了迷霧的日光,有風從海天的盡頭席捲而來,面孔模糊的男子陡然間笑了起來,附着在他臉上的黑暗猶如被風吹散的雪花,剎那間消失在虛無的空氣中。點點的熒光帶起慘淡的綠色,像是一種不能言說的瑰麗幻境。

果然……在那一日激烈的爭鬥之後,她將對方徹底封印進了自己的身體之中,而對方也藉機尋找到了更好的寄宿者。吞噬蘇瓔的神智遠比附着的凡人要強大得多,他們互相窺探,彼此隱忍。

蘇瓔曾在睡夢中聽見這個名字,將夜,那是林靈素喚他之名,女子嘗試着呼喊出來,沒想到卻真的能夠看見對方真實的樣貌。

那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子,身材高大,五官輪廓筆挺分明,只是一雙紅色的眼睛讓人過目不忘。那便是邪魔的樣子,蘇瓔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也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可怖。

對方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嘲笑道:“你現在的身體果然越來越虛弱了啊,憑藉我的力量,竟然可以直接將你的神智直接拖進我的深淵之中。”

蘇瓔不置可否,四處打量了一下,微弱的光源以自己和將夜兩人爲中心散發着光芒,其餘的地方都是濃稠到幾乎結成實質的黑暗。蘇瓔忽然想起與兼淵曾經在寒山寺的地道中所看見的一切,那條甬道也號稱是凡世的火光無法照亮的地方,然而說到底不過是一層迷霧罷了,終究逃不脫她一雙眼睛。

可是這裡的黑暗,卻真正是無論什麼光亮都不可能穿透的深淵。蘇瓔收回目光,不遠處的那個男子依然半懸在空中,神色冷冷,她輕輕笑了起來:“如果你寄居在我的身軀內,是否應該會屋主有點尊敬呢?”

將夜冷哼了一聲,“這座屋子,說不定將來到底誰纔是真正的屋主呢。”

“一個凡人都可以將你在心中束縛百年之久,你以爲我會讓你逃脫麼?”蘇瓔淡淡說道。

將夜惱羞成怒,然而那憤怒的神色轉瞬即逝,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蘇瓔,“你和逸辰不一樣,他一生被殺死所愛之人的愧疚所束縛,那種強烈的哀慟和追思纔是真正束縛我的理由。但是你不同,你的心裡沒有那樣堅固的執念。”

將夜看定她,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得以笑容,“越是這樣的人,反而越容易被魔所引誘啊。”

“如你所說,如果我沒有執念,你又用什麼來引誘我?”蘇瓔嗤笑。

“沒有執念,纔不會心有牽掛啊。你的內心如此脆弱而偏激,只要耐心的等待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出現崩潰的缺口。到了那一日,便是我反客爲主的時候了。”將夜桀桀狂笑,隨着他的笑聲,這片虛無的深淵彷彿傳來某種無形的震動。光亮在那一刻如決堤的江水洶涌而來,那是蘇瓔的過去,那些回憶從眼前呼嘯而過,像是天際一閃即逝的隕落星辰。

“真是荒謬啊,邪魔無處不在,就像晝夜的交替,時間的流逝一樣自然。即便我的力量潰散,也會在百年後匯聚出新的軀體。而封印……有什麼封印可以千萬年的制住我呢。”慾望的火焰在眼底燃燒,對方蒼白的面孔上無數碎裂的紋路蜿蜒而去,那分明是個神色清冷的女子,一雙黑色的眼瞳冷冷的看着蘇瓔。

那是……那是她自己?!

虛空中,猶如鏡像的倒映,兩個人身形一樣的女子隔着一丈寬的距離冷冷對峙着。對方的姿態比起蘇瓔來更加從容,只是冷冷的睥睨着一切。原來,自己平時便是這樣的神情麼?蘇瓔蹙起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那些細碎的紋路像是一種繁複的花紋,沿着面孔一路往脖頸處蔓延開來,在她手腕上的那條紅痕已經越來越長,猶如一隻不停吞噬着身軀的蜈蚣般讓人毛骨悚然。

白衣的女子陡然怔住,她霍然回過頭來,冷聲道:“你在我的身體裡,做了什麼?”

果然,這些天反常的自己……是因爲將夜的緣故麼?他窺探了自己的記憶,所以纔會午夜夢迴的時候,想起那些陳年往事,模糊的從心頭越過。可是,即便如此,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緒,難道也是被影響了麼?

“我可沒有這樣大的能力。”邪魔眨一眨眼,“這片地域,是人心深處最黑暗的地方。九重天外你照亮一切,恐怕也看不穿人心深處的詭譎與黑暗吧。”

“然而,暗卻不一定就是惡啊。”男子的感慨在耳畔響起,帶着某種吟誦般的低迴,“人內心深處涌動的暗,是那些隱藏在最深處的秘密。他們得不到這些,纔會用極端的方式來掠奪或者毀滅。”

他的手指在虛空中無形的勾畫,一幅幅圖畫立刻成形破碎,那是年輕的陽信凝望着沈康抱着月希的身軀,那雙眼睛裡,不是沒有憎恨的。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想過要救出月希,這個年輕的公主心底,在看見對方已經死去的身軀時,心底也曾升起隱秘的喜悅……蘇瓔原本蒼白的面孔上掠過一絲苦笑。

“你要給我看的就是這些?”蘇瓔揉一揉眉骨,眼中露出一縷譏笑,“從我的記憶裡挑選這些東西,你以爲有什麼用麼?”

“當然不是。”將夜誇張的笑了起來,他湊到蘇瓔的面頰旁,紅色的瞳孔像是有火在燃燒,“你和我不是一樣的麼,吸取人世間的愛恨,雖然最後得到的多數都是些不那麼讓人滿意的東西啊。”

“不要以爲邪魔就一定會影響人的神智,能夠影響你的,永遠只有你自己罷了。”說着似是而非的話,將夜再也一次狂笑起來,“沒有拿起,何談放下。你已經入了紅塵,還想不沾俗緣而去麼?”

“你怎麼了……”耳畔傳來頤言急切的呼聲,蘇瓔略略發出了一聲低吟,這才發現已經接近薄暮,血色的壯闊天空在車簾外時隱時現,蘇瓔按了按眉心,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身薄薄的冷汗。

不曾拿起,何談放下。已入紅塵,難道還想全身而退麼?那個邪魔,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在這個紅塵中苦苦追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這一剎,浮生往事猶如一場陡然被驚醒的夢魘。

九天之上奮不顧身的那一躍,如今,是覺得迷惘了吧。

一別經月,卻遲遲沒有子言的消息。當初他究竟爲何會不辭而別,那樣匆匆離去,絕不是子言的性格。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只說是有急事。已經修成不老不死身軀的仙人,對他們而言,又有什麼急事可言呢。

子言不在天宮供職,而是道德天尊身邊的人。他所說的急事,莫非和上清天界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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