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榮國府,就在賈寶玉帶着黛玉和寶釵去了熙園之後不久,一道聖旨降臨到榮國府。
“慰賈政撫育靖王之功,特准賈政承襲先祖爵位,封榮國公。”
如此天大的喜訊,令賈府一下子就炸了鍋。
據說就連賈政在接旨的時候,也是緊張激動的說不出話來,直到傳旨的內監提醒他兩次,他才反應過來,哆哆嗦嗦的領旨謝恩。
其實也怪不得賈政激動,他做夢也沒想過自己也能像祖父和父親那樣,成爲顯赫至極的榮國公。
甚至,在昨晚之前,他連自己能夠封爵都沒有想過。
乍然從平地一下子升到塔頂,任是誰都會被這種幸福砸暈的。
賈政的反應,恰巧說明他是個正常的,有七情六慾的人。
不過初始的緊張和激動下去,剩下的,就只有無限的喜悅和得意。
有心想要廣邀親朋好友豪宴三天以爲賀,又顧慮國喪未過,不敢造次,因此只能強壓下炫耀之心,讓王夫人令家裡後廚殺牛宰羊,以犒慰家人來宣泄這種喜悅。
榮國府很快熱鬧起來,甚至就連賈家在京其他八房的人丁,聽說這件天大的喜事,也紛紛趕來恭賀。
家裡寬裕的,自然就帶些貴重的賀禮來,家裡窘迫的,只能象徵性的帶一點“特產”,然後帶上一家老小,前來沾沾光,飽飽口福。
對此榮國府也是來者不拒。
在賈政等人看來,自家人來家裡吃點酒肉,當算不得違制。
榮慶堂,賈母打發了前來給她問安的一衆族中的老幼,然後看着下首的賈政,挖苦道:“這下你可是風光無限了,連你兒子封王的時候,家裡都沒有這般熱鬧過。”
賈政聞言,心說寶玉封王的時候,京中紛亂不休。
而且不但皇帝剛剛駕崩,就連家裡也死了人,死者爲大,自然不好慶賀。
但是這話卻不好直說,因此賈政只能推說他也沒料到那些人會來,自己沒有邀請他們。
對此賈母只是哼哼,她自然也不是真心挖苦。
賈政封國公,她也高興得很呢。
賈寶玉如今雖然尊貴無比,但算起來,已經是皇家的人了,只有賈政這個國公,纔是賈家恢復祖先榮光的真正根基。
真好。
沒想到在自己閉眼之前,還能看到家族恢復祖先榮耀的一天!
這一天,值得慶賀。
就是……
“璉二爺來了。”
隨着丫鬟的一聲通報,堂內的喜悅氛圍都仿若凝固了一點。
此時堂內除了下人,便只有賈政夫婦,賈母和李紈。
李紈看了一眼賈母三人,賈母似有些遺憾,而王夫人則是收斂了一些笑容,變得木訥了一些。
倒是賈政神色豐富,他竟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起來,張張嘴,也沒有說什麼。
李紈心想,看來老爺也覺得有些難以面對賈璉了。
也是,賈璉從小親近他這個二叔,比自己父親更多些。
如今卻是他這個二叔,令他徹底失去了繼承爵位的權利……
賈政繼承了榮國公的爵位,賈璉自然無爵可繼承。說白了就是朝廷將賈家的爵位,從賈璉那一脈,轉移到了賈政身上。
這種事,倒也不算罕見,只是大多數都是在應該承襲爵位的那一脈斷了傳承的情況下才會發生。如今賈璉還在,賈政自然會覺得對賈璉有些虧欠。
賈母也知道底下三個人的心思,但是如今賈家,賈政這一脈當家已經是大勢所趨,無從更改。所以就算賈母心裡有些不忍,還是隻能壓下,微微一嘆讓賈璉進來。
賈璉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再次跨進榮慶堂,在看見裡面幾位長輩的時候,勉強打起一些笑意,先是給賈母請了安,然後就向賈政和王夫人拜道:“恭喜老爺,恭喜太太……”
“璉兒來了呀。”
賈政笑着點點頭,招呼了一句,不痛不癢,令人也無法接話。
賈母看他們各懷心思,註定聊不起來,便主動問道:“不是叫你晌午之後再過來嗎?你和鳳丫頭到底夫妻一場,難道這麼點時間都等不及了?”
賈母以爲賈璉是來和王熙鳳和離的。
賈璉急忙道:“老太太誤會了,我此來,只是爲了恭喜老爺得封公爵,咱們家總算是隻有在老爺身上,才能重現祖先的榮光。”
賈璉的話,也令賈母點點頭。
賈璉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表明他心裡還是個明白的,這是個好事。
本來也是,家裡的爵位,就算正常傳承,傳到賈璉的手裡也最多是個三等將軍了,往下更低,傳不了兩代就幾乎要消散了。
如今賈政封了國公,休說家裡一下子榮耀起來了不說,單論傳承,也又要多傳承好幾代呢!
這對家族的重要性,是任何東西都換不來的。
賈璉看見賈母的神情,心裡苦澀,連老太太都是心向着那邊的,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不過是識時務者爲俊傑了,否則現在別說賈寶玉了,就連賈政和王夫人隨便給他下個絆子,他也會吃不了兜着走。
想明白了這一點,他終於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心思徹底拋下,換上一副哭兮兮的神情,突然跪下道:“孫兒此來,實則還另有一事羞於開口——還請老太太收回成命,讓我與鳳丫頭和離之事,就此作罷了吧。”
賈璉這話一說,衆人齊齊愣住。
特別是賈母和王夫人,她們可是親眼見到昨晚賈璉有多發狠,態度有多堅決!
怎麼一晚上過去,就改了口了?
王夫人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微微有些不虞起來,卻沒有說話。
賈母卻只疑惑道:“這是爲何?和離的事,不是你自己主動要求的麼,怎麼又反悔了?
璉兒,婚姻大事,可不是兒戲,你可不能拿着這種事來胡鬧!”
賈母是希望一家和睦的,家和萬事興嘛,要是賈璉和王熙鳳真的能夠重歸於好,她自然樂得見到。
但是,賈璉的反應,明顯有些奇怪,她要問清楚。
“是孫兒豬油蒙了心,昨晚一時衝動才做了那些事,說了那些狠話。如今孫兒回想起來,鳳兒這些年跟着我,也是勞心受累的,不但要服侍老祖宗,還要幫忙超持一家子的繁瑣之事。她爲我們賈家做了這麼多事,我卻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過分苛責她,實在不該,這是一。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當初鳳丫頭嫁給我的時候,岳丈還健在,如今卻已經辭世多年,鳳兒現在卻連孃家都沒了。
古法有云,凡女子者,有所娶而無所歸,則男子不可棄,此乃‘三不去’之首例。
孫兒實在糊塗之極,竟敢幹出這等忘恩負義的事來,實在該死,如今幡然醒悟,厚顏煩請老祖宗受累,替孫兒說和說和,讓我和鳳兒重歸於好。”
賈璉說着說着,已經是涕淚滿面,似乎說的都是真心話。
賈母備受感觸,她罵道:“總算你還不是個糊塗透頂的人,你既然也明白這些道理,怎麼昨晚就能幹出那等混賬事來?
如今你把鳳丫頭的心傷透了,卻叫我來給你說和?你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賈母也是生氣,好端端的弄出這些事來,敗家敗德。
賈母的質問和責備,賈璉是全盤接受,只是磕頭告罪,讓賈母寬宥。
“璉兒,你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王夫人忽然關心的問道。
在王夫人看來,賈璉突然反悔,定然是看賈政襲爵,自己沒有了根基,所以想依靠王熙鳳,繼續與這邊保持足夠的聯繫。
王夫人這樣想是完全沒問題的,因爲賈政和賈赦早已經分家,只要老太太一去,從此榮國府和東跨院,就算是兩家人了。
而在賈璉沒有爵位的情況下,東跨院甚至都不能再稱之爲榮國府。
所以,賈璉爲了避免被他們踢開,想要用王熙鳳締結紐帶。
一來王熙鳳是她的嫡親侄女,二來王熙鳳在這邊管家多年,頗有根基。
只要二人不離婚,兩家就難斷干係。
這是王夫人不想看到的。
賈璉聽了王夫人的問話,竟真的一下子遲疑起來,忽然哭訴道:“太太既然問了,侄兒也不敢隱瞞……寶兄弟,他的親兵把我那邊的前後門都給看起來了,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夠隨意出入了……”
賈母還不知道此時,聞言忙問:“這是爲何?”
賈璉道:“說是要清查下毒的兇手。”
賈母鬆了口氣,不是同室操戈便好。
“那你哭什麼,這不是你自己說的有人要下毒害你的孩子嗎?寶玉那麼做,也是爲了查清事實。
怎麼,許你一口咬定是鳳兒做的,便不許別人去查證?”
賈璉神色一窒,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他何其篤定,必是王熙鳳乾的。
賈寶玉這麼做,無非是想要幫王熙鳳洗脫罪名,另外一點最令他擔心的是,他怕賈寶玉藉此收拾他。
他本來膽子就小,這被人把家門都看起來了,他能不慌嗎?
這就是他反悔和離的真正原因。
昨晚怒髮衝冠,一時顧不得那許多。
經過一晚上的深思熟慮,終究還是後怕起來。
他想,要是賈寶玉真要收拾他,那麼他和王熙鳳和離了,賈寶玉要收拾他不就完全沒顧慮了嗎?
他雖恨王熙鳳,但是卻也明白,王熙鳳面子比他大。
上回王熙鳳幫他說話,他免於被二皇子一黨牽連便是明證。
因此,只要王熙鳳能護他周全,他覺得,忍辱負重一些也沒什麼,總比什麼都失去了好。
“老祖宗說的是,寶兄弟那麼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孫兒現在只想求老祖宗做主,讓我和鳳丫頭重歸於好,家和萬事興嘛。只要老祖宗出面,鳳丫頭也一定會答應的。”賈璉道。
賈母哼一聲,神色緩和下來,“你能迷途知返,我自然是高興的,鳳丫頭就算有些不好的地方,那也比你這個不爭氣的好上十倍,你還嫌他?”
賈璉連連應是。
“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可沒那麼容易。我可以幫你把鳳丫頭叫過來,能不能哄她回心轉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可幫不了你。”
在賈母看來,女子家離了男人,哪怕是和離也必是難過的。所以只要賈璉肯下臉面,要哄回王熙鳳應該是不難的。
賈璉聽了,面色有些難,不過看賈母面露不悅,還是立馬道:“多謝老太太,老太太放心,只要能讓她回心轉意,就算讓孫兒給她跪着磕頭都行……”
“哼~!”
賈母冷秋秋的一哼,倒也沒再說什麼,招過鴛鴦,讓她去叫王熙鳳,並囑咐:“你先別和她說這裡的事,讓璉二親自和她說。”
鴛鴦領命去了。
“還跪着做什麼,地上怪涼的,先起來吧。”
賈母道。
迷途知返,還是個好孩子,賈母也心疼的,不想讓他一直跪着。
“是,謝老太太……”賈璉心裡陡然升起一抹慰藉,到底還是親的好,如今家裡,真心對他的,大概只有老太太一人了。
王夫人看賈璉這麼容易就說動了賈母,心裡暗暗焦慮,卻也不好說什麼。
就算賈政封了國公,她也很快會成爲國公夫人,但是她還是不敢與賈母作對。
又見賈政這會兒還在旁邊撫着自己的倒三角鬍鬚笑盈盈的,顯得居然還有些欣慰?
她心裡真是膩味死了。
一會之後,王熙鳳果然隨着鴛鴦而來。
她無視賈璉,來到前面,一一給三位長輩見禮:“老太太,姑媽,姑父。”
“恭喜姑父大喜,侄女給您賀喜了。”
一開口就令賈母和賈璉面色爲難起來。
王熙鳳竟連稱呼都已經改了。
王熙鳳只以爲賈璉是和離來的,因此見了禮之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着等。
賈政見賈母兩個不便開口,便主動道:“那個,鳳丫頭啊,璉二有話要跟你說……”
王熙鳳眉頭一挑,轉身睥睨着賈璉。
不就是散夥嗎,當姑奶奶離了你就活不成了?還裝什麼含蓄,和離書直接拿出來,按了手印便完事了。想要本姑奶奶哭哭啼啼的來成就你男子的虛榮心,癡心妄想。
賈璉最氣的其實就是王熙鳳經常拿這種眼神瞧他,此時見這個時候王熙鳳還如此,真是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忍住,小不忍則亂大謀。
“咳咳咳,鳳奶奶,昨兒晚上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禮道歉,還請鳳奶奶大人有大量,原諒我一回……”
賈璉換上往常討好的樣子,拱手便拜,稱呼也從昨晚的賤人、惡婦,換成了王熙鳳最喜歡聽的“鳳奶奶”。
王熙鳳被弄得一愣,不由轉身看向賈母。
不是和離麼,這算怎麼回事?
買賣不成仁義在,還得先原諒他才能離?
賈母嘆道:“鳳丫頭,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古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就當他昨晚吃醉了酒,耍了一次酒瘋罷了。”
賈母的語氣,總算令王熙鳳意識到了點什麼。
賈璉趁熱道:“是是是,老太太說的是,鳳二奶奶,您就當我昨晚喝多了酒,做了些沒臉的混賬事,說了些屁話。和離的事,就此作罷好了,以後你還在家裡替我服侍老太太和太太,我也再不會聽信那些小人之言,誤會於你,咱們重歸於好罷。”
王熙鳳面色終於變了。
她聽出來了,賈璉這是不想和離了?
怎麼會呢,他昨兒個不是有沖天的怒火嗎?不是不把我踹出家門誓不罷休的麼?
果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雖然不明白賈璉爲何反悔,但是王熙鳳也不甚在意。
她心裡莫名得意起來,看着賈璉現在小心翼翼的樣子,只覺得昨晚的一口惡氣,總算是出了。
然後,她便開始重新計較得失。
說起來,這一刻,她心裡還真是挺想順坡下驢的,卻非捨不得賈璉,而是捨不得賈家。
畢竟這麼多年的根基在這兒了,一下子要她搬出去,她真有些捨不得。
而且,還有寶玉那個挨千刀的在這裡呢。
賈母等人見王熙鳳神色變換,知她在認真考慮,都忍住沒說話等她。
賈璉心裡也歡喜起來,只要哄好了王熙鳳,自己的小命,就有了一絲保障了。雖然他挺不想這麼做的。
時間過了好一會,王熙鳳終於面對賈璉說了第一句話。
“你不是要和我和離麼?和離書呢?”
賈璉面色一變,急忙道:“沒有和離書,我昨晚和你鬧着玩呢,鳳奶奶大人大量,就別和我過不去了嘛。”
“鬧着玩呢?”
王熙鳳冷哼一聲,立馬變了顏色,厲喝道:“你當我是什麼,鬧着玩呢?璉二我告訴你,說出去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你昨晚那般耀武揚威,對我惡言說盡。
現在想反悔?晚了!!
我告訴你,今兒你最好把和離書寫來,咱們還能好聚好散。
你要是懶得寫,我找人代寫也成。
你是知道我脾氣的,別叫我說出那些‘好話’來!”